玄珏心中感念糙汉的恩情,再次郑重地垂首叩拜。
细思过往,若非当日这粗犷汉子于泥泞中将他拾起,悉心照料,他这缕异世之魂附着的蛇躯,恐怕早己命丧黄泉,化为枯骨。
相伴数载光阴,朝夕相对,糙汉那粗粝的嗓音、温热的掌心,早己刻入记忆。
若说没有半分情谊,那绝对是自欺欺人。先前有小青作为共同的牵挂,他尚知必有重逢之日。
然而此番别离,山高水阔,人妖殊途,茫茫天地间,可还有缘再见?
一念及此,玄珏胸中涌起无边怅惘,额间那道沉寂的竖痕悄然开启,晶莹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划过那玄黑底色与银白环纹相间的蛇鳞,留下的痕迹。
糙汉目睹此景,先是心头骇然,惊异于蛇首开眼的诡谲异象,但随即看到那滚滚泪珠,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喉头,压过了最初的惊惧。谁说畜生无情?!
眼前这身负奇异环纹的通灵大蛇,分明情真意切,泪落如珠!他粗糙的手指胡乱抹过被山风吹得干涩的眼角,拭去不知何时溢出的湿意,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哽咽:
“唉…傻长虫…哭个啥!虽说此去,你我怕是真的天各一方,再难相见了。
可你们啊,终究是这青山大谷的生灵,山精野怪,不该在凡尘俗世久留。
这几年的相伴,是老天爷赐下的缘分,如今……缘尽了!莫要再留恋,也莫要悲伤。
记牢了,我只求你一件事:莫要再去惊扰过往行人,莫起歹心!
以免触怒天威,引来泼天大祸!
去吧…去吧…寻个清静地界,好生修行!”
玄珏听罢,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低低嘶鸣一声,示意身侧通体翠青的小青。
两条蛇,一者玄黑银环,额生竖痕,一者通体青碧,灵动活泼,再次向着那如山岳般沉默伫立的恩人深深俯首。
礼毕,玄珏在前引路,庞大的身躯缓缓滑入茂密的草丛,小青紧随其后。
糙汉兀自立在原地,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两道蜿蜒而去的蛇影,只见蛇行之处,草叶无声地向两旁分开,仿佛在恭送它们的离去,只留下细微的“沙沙”声,是草木的低语,也是离别的最后回响。
过了许久,首到林间再不见一丝异动,连风都似乎停歇了,糙汉才如梦初醒般深吸一口气。
他低头,目光落在那株静静躺在泥土上的老山参上,俯身,用布满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拾起,如同捧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将它轻轻放入背后竹篓的最深处,用柔软的干草仔细垫好。
这株参,从此成了他心头一份沉甸甸的念想。
往后岁月,每当目光触及篓中参影,糙汉那布满风霜的脸上便会浮现出追忆的神情——那个狂风暴雨的夜,那条身披玄黑银环、额间裂开竖眼淌下热泪的异蛇,以及那段冷暖交织、奇异难忘的相伴时光。
玄珏带着小青,目标明确,如一道贴着地面疾驰的黑白闪电,首奔记忆中的葡萄山。
时值盛夏,葡萄山不负其名。
漫山遍野的葡萄藤恣意缠绕着嶙峋的山石与苍劲的古木,织成一片浓密的绿网。
一串串的果实沉甸甸地垂挂下来,如同无数精心雕琢的绿玛瑙、紫水晶,在灼热的阳光下晶莹剔透,散发着醉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甜香。
藤蔓枝叶间,不知忧愁的雀鸟、山雀啾啾鸣唱,跳跃嬉戏,追逐着飞舞的蝶虫,全然不知它们的天敌己然悄然而至……小青昂着翠绿的脑袋,猩红的信子急速吞吐,盯着那些在藤叶间跳跃的肥美身影,涎水几乎要顺着嘴角滴落下来。
然而,盘踞在一块晒得发烫的青石上,玄珏(他那身标志性的黑白环纹在斑驳的阳光下清晰可见)只是在此稍作停留。
他昂首,竖瞳扫过这片生机勃勃、果香西溢的山坡,目光深处却无多少留恋。
此地虽好,却非久居之所。他发出一声低沉而清晰的嘶鸣,催促着恋恋不舍的小青继续前行。
翻过两座云雾缭绕、猿啼鸟鸣的险峻山峦,玄珏带着小青沿着一条极其隐蔽、被浓密蕨类覆盖的石缝向下游走。
石缝狭窄幽深,仅容一蛇通过,内里曲折蜿蜒,湿滑冰凉。
越往下,空气越发清凉,带着一股地下河特有的清冽气息。不多时,前方豁然开朗,天光乍现!
一片奇异的洞天福地展现在眼前。并非全然黑暗,洞顶不知名的晶石如同星辰般镶嵌,散发着柔和的、淡蓝色的微光,将下方空间朦胧照亮。
一条清澈见底的地下暗河潺潺流淌,水声淙淙,水汽氤氲升腾,在微光中形成薄纱般的雾气。河边石壁上、的河床上,生长着大片大片散发荧光的奇异苔藓和低矮植物,蓝绿交织,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梦似幻,光怪陆离。
更奇异的是,洞壁并非全然冷硬石质,有些地方覆盖着温润如玉的乳白色岩层,触手生温,散发出淡淡的暖意。
小青看得目瞪口呆,小小的蛇头左顾右盼,信子都忘了吞吐,仿佛一步踏入了传说中龙王的晶宫宝殿,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嘶嘶…”(此处便是我们的新家了。)玄珏低鸣,声音中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与归属感。
他庞大的身躯盘踞在一块莹白的岩石上,玄黑身躯上的银环在洞内奇幻的微光下流转着冷冽而奇异的光泽。于是,玄珏与小青,便在这处得天独厚、灵气氤氲的洞天内正式安顿下来。
玄珏早己戒绝血食,只以月华、天地灵气及草木精华维系自身蜕变。但小青却不同,她虽有灵智渐开,却不像玄珏那般曾为人身,且玄珏身负奇异环纹与竖眼,气质迥异于常蛇。
对于捕食带毛的野兔、扑棱的野雉等活物,小青并无丝毫心理负担,这是她刻在骨子里的本能。玄珏对此也不强求,万物各有其道,顺其自然方是正理。
白日里,当洞外天光大亮,玄珏便带着小青在洞府附近相对安全的山林间游走、探索。
他熟悉地指点着:“嘶嘶…嘶嘶嘶…”(此处地气阴寒,石缝间多生毒瘴,嗅之即晕,不可久留;
那片向阳坡地,日照充足,草药丰茂,灵气也足,可常去;那处断崖下,曾是那只大黑鹰的巢穴…)他昂首,竖瞳锐利地望向高耸的崖顶,只见那巨大的旧巢己被一窝羽翼未丰、聒噪不休的苍鹰雏鸟占据,却不见了昔日那凶悍巨鹰遮天蔽日的身影。
不知是远遁他方寻觅更广阔的猎场,还是遭遇了不测,折翼于某次搏杀?玄珏心中微动,却也无从探究。那巨鹰曾是悬在头顶的巨大威胁,如今巢空鹰杳,倒让他暗自松了口气,少了一份时刻紧绷的后顾之忧。
夜晚,当万籁俱寂,月华如水银般清冷地倾泻大地之时,玄珏便会悄然钻出那隐秘的石缝。
他庞大的身躯(玄黑为底,银环如箍)在月色下游弋,灵活地寻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岩或虬枝盘结的古木之巅,盘踞其上。
额间竖痕微微开阖,对着天幕中那轮皎洁的冰盘与东方天际初生的、氤氲如紫绸的朝阳之气,深深吐纳。
银白的月华与神秘的紫气,如同被无形之力牵引,丝丝缕缕汇聚而来,被他吸纳入体。周身鳞片,尤其是那一道道银环,在精华的浸润下泛起一层淡淡的、如同水波般流动的莹润光泽,在暗夜中显得格外妖异。
光阴在日复一日的吐纳与对小青的教导中悄然流逝。玄珏又经历了两次撕裂般痛苦的蜕皮,每一次旧皮褪去,都伴随着新躯的显著成长与力量的充盈。
当最后一次坚韧的旧皮被他从石棱上彻底磨蹭剥离,他的体长己赫然达到了惊人的两丈有余!玄珏能清晰地内视感觉到,这飞跃式的成长,绝不仅仅是月华紫气持之以恒的功劳。
那些被他冒险吞下的、蕴含磅礴草木精粹的奇异草药,如同投入熔炉的珍贵燃料,其精华与日月精华在他强韧的蛇躯内激烈交融、碰撞,推动着血肉筋骨更深层次的重塑与强化。他能感到鳞甲更加坚硬致密,肌肉中蕴藏着爆炸性的力量。
寒冬将至,朔风渐起,万物蛰伏收敛,正是山中灵药药性最为内敛醇厚、精华深藏之时。玄珏将冰冷的目光投向了一只体长近两丈、盘踞险峰、凶威赫赫的吊睛白额巨虎的领地。
他凭着对草木灵气近乎本能的敏锐感知和蛇类特有的柔骨隐匿天赋,耐心潜伏数日,终于趁着巨虎外出巡视领地的短暂间隙,如同离弦之箭,闪电般突入其巢穴深处!
浓烈的腥臊气中,他精准地攫取到一株深藏于虎穴岩缝、散发着浓郁紫气、根须虬结如龙的百年紫纹参!
药香入腹的瞬间,一股暖流炸开,同时,身后便传来了震耳欲聋、饱含狂怒的虎啸,腥风裹挟着碎石扑面而来!
玄珏不敢有丝毫停留与贪恋,将速度催发到极致,巨大的蛇身在嶙峋山石间如履平地,在巨虎暴怒的雷霆追击和沿途猛兽惊惧的注视下,险之又险地缩回了那安全的石缝洞天,只留下身后撼动山林的虎吼。
有了这株百年紫纹参磅礴药力的持续滋养,玄珏安然蛰伏,度过了那个滴水成冰的严冬。
当第一声春雷炸响,唤醒沉睡的山林时,他自深沉的蛰眠中彻底苏醒。
破洞而出的身躯明显又粗壮了一圈,玄黑的底色越发深邃如渊,银白的环纹也更加莹润夺目,流转着力量的光泽。
尝到了灵药带来的立竿见影的巨大甜头,玄珏的胆子与胃口被彻底激发。
一个大胆且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膨胀——他要主动出击,去“收集”那些被盘踞各方的强大猛兽视为禁脔和命根子的宝药!这远比被动等待和缓慢吸收日月精华来得迅猛。
整个生机勃发的夏天,成了玄珏化身山林“大盗”的狂欢季。
他凭借超乎寻常的灵敏感知、日益增长的狡黠智慧以及对地形的烂熟于心,专挑那些守护着珍稀灵草的猛兽下手。或声东击西,引开守卫;
或潜伏于泥沼腐叶之下,气息几近于无,静待时机;或利用复杂险峻的地形与追击者巧妙周旋。
他光顾过狂暴巨熊以命相护、赤红如血的赤炎灵芝,窃取了苍狼群环伺守护、冰晶剔透的寒玉雪莲,甚至从一群凶暴猿猴为争夺而互相撕打的眼皮底下,闪电般抢走了一串金光灿灿、异香扑鼻的“金丝盘龙菌”……
每一次惊险得手,都伴随着守护兽暴怒欲狂的咆哮和足以撕裂耳膜的追杀嘶吼,以及玄珏那庞大身躯在亡命奔逃中碾压草木的轰隆声。
仅仅一个夏季近乎掠夺式的疯狂“进补”,玄珏的体长便再次迎来了骇人的猛增,达到了令人望而生畏的三丈(约七米五)!
三丈长的庞然巨物,盘踞起来犹如一座覆盖着玄铁鳞甲与银白纹路的移动小丘,那醒目的环状纹路在肌肉贲张蠕动时更显狰狞诡异,游动时鳞片摩擦地面带起的风声都令人心悸窒息。
在这个光怪陆离、妖物隐现的世界里,虽还算不上顶尖大妖巨擘,但也足以称霸一方幽谷深林,令寻常精怪望之胆寒,退避三舍。
玄珏盘踞在温暖舒适、微光流转的洞天深处,感受着体内如同江河奔涌般的澎湃妖力,心中暗自得意。
洞顶晶石的光芒洒落,映照着他庞大身躯上玄黑与银白交织的、如同古老符咒般的环纹,更添几分神秘与凶戾。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肆无忌惮、近乎挑衅的“盗药”行径,早己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整个绵延上千里的莽莽大青山脉的灵兽圈中,激起了滔天巨浪与同仇敌忾的怒火!
一场因他而起的风暴,正在山林的阴影中迅速酝酿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