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后,桑宝衣终于能坐在轮椅上,被推到小院背阴处透气。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依旧瘦得脱形,但眼神里多了一丝劫后余生的清醒和深重的疲惫。
蒙夏、林寒云、桑田都在。
气氛沉默而紧绷,三人之间的敌意因共同的目标而暂时压抑,却并未消失。
桑宝衣看着他们——
蒙夏站在几步外,身形挺拔如松,侧脸冷硬,目光却时不时扫过他,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林寒云蹲在他轮椅边,正小心翼翼地将薄毯盖在他腿上,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和庆幸;
桑田则靠在不远处的廊柱下,沉默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里翻涌着太多复杂到令人窒息的情绪。
积压在心底的洪流终于决堤。
“我……有话想说。”
三人同时停下了动作,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桑宝衣低下头,看着自己枯瘦的手指,声音轻得像风中残烛,带着羞耻和自我厌恶:
“我…是个怪物。”
“自私…贪婪…又懦弱…”
“我知道…我不配活着…更不配被你们这样…对待…”
“我知道……这很荒唐,很自私,很……渣。”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敢抬起头,目光不敢与任何一人对视,只是空洞地望着前方摇曳的树叶:
“可是…可是…我贪心…”
“蒙夏…你给的安全感…像堵墙…我离不了…”
“寒云…你给的光…像氧气…我缺不了…”
“小田…” 他声音哽住,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楚和依赖。
“…你给的…是拴着我的绳子…没了它…我就飘走了…找不到了…”
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他手背上。
他现在才是那只被圈养的鸽子。
“我试过…只想一个…可我做不到…”
“离了谁…我都觉得…要碎了…”
“我知道这很恶心…很下贱…我这种人…就该烂在泥里…”
桑宝衣又开始说这种贬低自己的话,好像这样就可以让他内心不那么受煎熬。
“你们…走吧…”
“都走吧…”
“让我自生自灭…就当…没救过我…”
“我不会怪你们……真的……”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在轮椅里,闭上眼,等待着最终的宣判和离去的脚步声。
他觉得自己无耻到了极点,像一个贪婪的乞丐,在乞求不可能得到的施舍。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小院。
林寒云猛地抬起头,眼泪瞬间涌出,他一把抓住桑宝衣冰冷的手,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不走,宝衣哥,你说你贪心?我比你更贪心!我只要你活着!只要你眼里还有我!管你是怪物还是什么!我认了!你之前拿钱买下我,我伺候了你这么久,青春流逝,我林寒云这辈子就栽你手里了!你别想甩开我!”
桑田从廊柱阴影里走出来,步伐很慢,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
他停在桑宝衣轮椅前,蹲下身,平视着他紧闭的双眼,声音低沉沙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哥,绳子在我手里,栓死了。你想飘走?除非我魂飞魄散,手断了。下地狱,我也拽着你。你恶心自己?好,我陪你一起恶心。这泥潭,我们一起烂。”
最后,是蒙夏。
他迈步上前,脚步声沉稳有力。
没有看林寒云和桑田,目光如炬,锁定在桑宝衣惨白绝望的脸上。
他伸出手,不是触碰,而是猛地扣住了桑宝衣轮椅的扶手,将他整个人笼罩在自己的气息之下。
“想死?”蒙夏的声音冰冷:“问过我了吗?”
“你的命,是我从缅甸捡回来的,是这两个蠢货帮你吊住的!”
“现在想自生自灭?”
“晚了!”
他俯身,逼近桑宝衣,两人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蒙夏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桑宝衣所有自厌的伪装:
“听着,桑宝衣。”
“我蒙夏的地盘上,没有自生自灭!”
“你贪?”
“行!”
“墙给你!”
“氧气给你!”
“绳子也给你!”
“但规矩——”
他猛地首起身,目光扫过震惊的林寒云和眼神幽深的桑田,带着绝对的威压和宣示主权的冷酷:
“——我来定!”
“养好身体,是第一条!”
“做不到,” 他声音陡然转寒:“我不介意亲手打断那两条不安分的腿!”
桑宝衣猛地睁开眼,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席卷了他!
看着林寒云泣不成声却拼命点头的样子,看着桑田眼中翻涌的疯狂执着和一丝认命的苦涩,最后对上蒙夏那双冷硬依旧、却写满了“我准了”的强势纵容的眼睛……
不是嘲讽,不是离开,而是……
一种近乎荒诞的接纳?
迟来的狂喜、灭顶的委屈和被彻底看穿的羞耻感轰然炸开。
桑宝衣像个走失多年终于归家的孩子,再也控制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哭声嘶哑破碎,却仿佛要将积压了半生的绝望和痛苦都哭尽。
林寒云立刻紧紧抱住他颤抖的肩膀。
桑田沉默地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蒙夏则依旧扣着轮椅扶手,像一座沉默的山,守护着这场迟来的宣泄。
阳光穿过树叶,斑驳地洒在西人身上,照亮了泪痕,也照亮了这条离经叛道、却由血泪铺就的共生之路。
未来依旧荆棘密布,但此刻,他们选择紧握彼此的手(和轮椅),一起踏入这未知的、扭曲却真实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