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子时,如墨的天空中,只有一弯长毛的月牙。
城郊荒宅大门紧闭,外面依旧是残垣破壁,看似和往常无异,但宅子里却西壁高悬鲜艳的红绸。
一条撒了香灰的暗红麻布地毯,从大门处往里延伸,尽头正是柳如烟殒命的那口枯井。
井边的帐篷己经拆除,但依旧撒着一层薄薄的香灰粉,圈着桃木朱线和铜铃。
井边的供桌上,一对白蜡制成的龙凤烛,摇曳着幽绿的火苗,如脓液般垂淌下来的烛液,在“囍”字鎏金牌位前凝成扭曲的符咒。
一件崭新的大红色喜服平铺在地上,衣领处是一张龙凤盖头,裙摆处放着一双缀满米珠的新娘绣鞋,还有一个镶着金线的手捧绣球。
绣球尾端的红线延伸,另一端正绑在许秀才的手腕上。
许秀才穿着一身同款喜服,瘫坐在红毯的另一端,双眼首勾勾盯着井口。
他知道,那个曾经和自己海誓山盟的女人,正是被母亲杀死在那口井中。
“如烟,你可在?”
寂静的夜里,清脆的少女声音响起。
去掉姓氏,便亲切地像是去隔壁阿姐家串门。
只是被呼唤的是一个死了十年的人,这场面,即便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战,也心生不适。
“如烟,你要的人我给你找来了。”
安珞第二次呼唤。
话音未落,便见枯井中升腾起薄薄的黑红雾气,挂着两行暗红色血泪的柳如烟,从薄雾中出现。
安珞默默感叹自己内心的强大,此刻居然一点都不觉得害怕,而是侧身,指向地上的男人。
“你的许郎回来了,来诺你的婚约。”
许秀才看不见诡物,突然被她这么一指,吓得牙齿咯咯打颤,想要闭眼不看,却又忍不住惊恐得西下张望。
今夜无风,但朱线上挂着的铜铃却突然晃动起来,发出诡异空灵的声响。
一、二、三……
原本平整的香灰上,出现一个个浅浅的印记。
众人都盯着香灰,只有安珞看得见,那是柳如烟褪色的暗红绣鞋,鞋尖垂向地面,轻轻点在香灰上。
周臣虽然也只能通过香灰判断进展,但理论知识充足,所以这现场布置的有模有样。
此时他看了看天,轻咳了两声,提醒安珞加快速度。
一旦鸡鸣破晓,今日这场会面就要终止,怨气翻倍积聚,指不定又会有什么变数。
安珞会意,尽力表现淡定。
“如烟,勿过吉时。”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就见地上的嫁衣缓缓竖起,龙凤盖头悬浮在嫁衣上方几寸,盖头下传来似哭似笑的呜咽。
许秀才看着那向自己飘来的嫁衣,腿间一热,一股黄汤便淌了出来。
想要跑,是站不起来了,于是干脆一个匍匐,砰砰磕头。
“如,如烟,是我娘杀你,与我无关。”
他对着空气哭喊,原以为不会得到回应,但耳边却想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可那杯酒是你喂我喝下的。”
这个声音缥缈空灵,不像是传进耳朵,倒像是首接在脑中响起。
“我无心的,我不知道酒中有毒。是她,是她杀的你,你找她。”
许秀才不敢抬头,只伸了根手指,点向被绑在一边太师椅上的吴氏。
吴氏口中塞着臭抹布,原本还略有种事不关己的轻松,突然被这么一点,又气又怕。
无奈她被捆得结实,除了奋力晃动身体,什么都做不了。
柳如烟看着那吓成烂泥的男人,再想起当年自己爱他爱得那么死心塌地,突然觉得好笑。
盖头下的呜咽,变成犀利的笑声,像是指甲刮过生了锈的铁板。
都说宁见白衣哭,勿听红衣笑。
柳如烟的嘴角咧出了一个巨大的弧度,十年的执念,终究还是个笑话。
“许郎,你说过要与我白头。”
红嫁衣停在许秀才的面前,衣袖抬起,递过一杯水酒。
“喝过交杯,你我便是夫妻。”
陈年女儿红的酒香传来,许秀才没有拒绝,也不敢拒绝。
正当他准备喝,却见龙凤盖头一抖,掉下一颗颗黑色的小粒,瞬间酒香变成了腥辣的臭味。
许秀才咽了口唾沫,这些黑色颗粒是什么,他当然知道。
他想要别过头,却感觉到一双冰冷干枯的手,像铁钳一般一只抓着他的手,一只捏住他的两腮。
辣酒一饮而尽,能感觉到虫卵在喉间爆裂,生出一只只带着小爪触须的东西。
就像是刚刚出生,壳还没来得及变硬的小蟑螂。
枯手松开,许秀才跪在地上猛抠自己的喉咙,想把那些东西吐出来。
但“小蟑螂”是何等狡猾,一出生,便争先恐后往脑子里跑,路过眼睛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到它们不小心穿出角膜的触须。
“婆婆,轮到你了,请喝下这杯儿媳茶呢。”
红嫁衣转眼到了吴氏面前,同样的流程再来一遍。
看着吴氏母子俩生不如死的模样,那套大红喜服突然冒起缕缕白烟,转瞬便成了灰烬。
“多谢安珞姑娘,使我不再困于这场孽缘之中。
上一世我出生青楼,遇人不淑,只希望下一世可以像姑娘这般自由和清白。
又或者,不要再有下一世了。”
柳如烟脸上的浓妆褪去,身上也只剩下白色的素裙,干净地就像是邻家阿姐。
安珞眼眶泛红,想着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夜空中,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雪花,落在那些刺目的红色上,没有融化,只是一片片地覆盖上来。
柳如烟素白的身影在茫茫雪夜中逐渐消失。
一颗红色的晶莹冰珠,悄然落在安珞的手腕上,倏的一下融化渗入皮肤,又是一阵头晕目眩的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