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湛深更半夜才回家,走近了自己那方小院,忽然发现院门口挂了纸灯笼,院子里隐隐飘出饭菜香气。
他脚步不由顿住,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
推开院门,看见小小的一方院子焕然一新,他愣了一下。
往日杂草丛生的青石小径如今干干净净,两侧新栽了几丛翠竹,在晚风中沙沙作响。
墙角那株老枣树下,一方新置的竹桌椅笼罩在昏黄的暖光中。
那西方的竹桌是她新置办的,往后在此喝茶,确实极好。
小暖正俯身擦拭竹桌,听见脚步声猛地抬头。她今日换了件杏色衫子,发间只簪了朵新摘的栀子,在灯笼映照下,连左脸的胎记都显得柔和了几分。
“大人回来了!”她慌忙放下抹布,袖口还沾着水渍,“灶上温着饭菜,我这就去端来!”
吃饭的时候,裴云湛忽然问:“梅娘,你这胎记生来就有?”
小暖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胎记:“生下来没有,听我爹说,我三西岁时生了一场大病,病了之后就有了。”
裴云湛没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他想起今日医士白敛那番话,
白敛说,梅娘脸上不是胎记,而是一种叫“朱砂蛊”的东西。这东西能解,但是解药只有下蛊的人才能配。若是放着不管,除了难看一点儿,于性命并无损害。
沐浴出来回了房,裴云湛吓了一跳。
明明说过了分房睡,梅娘不但还在他房里,还靠里躺在床上,倒是很贴心地给他留了半张床。
这丫头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
“大人,我己经躺好了。”她眼巴巴地看着他,脸上红彤彤,左颊那一片胎记更是红得像血。
裴云湛额角渗出几滴冷汗,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说:“梅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梅娘只是在等大人回来安寝啊。”小暖声音软软的像糯米团子。
裴云湛拧了拧眉头:“往后你住西厢,我住北房。你去吧。”
“去不了。”小暖忸忸怩怩,“梅娘……没穿衣裳。”
裴云湛缓缓回头,看着卧榻之上的二八少女,嘴角微微勾起:“真没穿衣裳?”
“嗯。”她应得像小狗。
裴云湛走过去,一把掀开被子——少女穿得齐齐整整地躺在床上。
“这是谁教你的?你爹?”裴云湛挑眉。
小暖急忙爬起来,跪坐在床上,看着他认真道:“大人,梅娘想给大人生孩子。”
“噗。”裴云湛忍不住轻笑出声,“你才多大?胸脯还没二两肉就想给人生孩子。”
“梅娘可以生孩子了!”小暖觉得大人瞧不起自己,于是挺了挺扁平的胸脯。
裴云湛不想再与她废话,抓住少女的心字衣襟,像拎小鸡似的将她拎了起来扔到门外:“以后没事不许进我房。”
小暖一个踉跄,往后退了几步方才站定。那扇房门在她面前砰的一声关上。
她吸了吸鼻子,悻悻地转身往西厢走。
小暖走后,裴云湛独自待在北房里,总觉得放心不下。这间北房昨日还是洞房,今日他便将新娘子赶走了,也太……
他想起小暖脸上那块胎记,想起她平日里总是低着头的样子,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为难她如此开朗,西下无人时,总免不了多想吧……
“到底是个姑娘家……”裴云湛低声自语,转身从柜子里取出那床绣着合欢花的锦被。这是喜被,她似乎很喜欢总偷偷摸这被面上的花纹。
裴云湛抱着被子走到西厢门前,抬手敲了敲门:“梅娘,是我。”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小暖半张脸。她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却强撑着露出一个笑:“大人怎么来了?”
裴云湛把锦被往前一递:“你不是喜欢这床被子吗?给你送过来。”他的目光落在小暖的眼角,心头一紧,“你……哭了?”
“没有……”小暖慌忙用袖子擦了擦脸。
“梅娘,我方才……”裴云湛心中既慌且疼,手足无措地解释,“我绝不是嫌弃你,只是……只是你还小……”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硬着头皮补充道:“若你当真认定我,来日方长,不急于这一时……”
小暖抬起头,眨了眨还泛着水光的眼睛:“我知道啊,小暖没有埋怨大人。”
“那你这是……”裴云湛伸手想擦她眼角的泪,又觉得唐突,手在半空中僵住了。
小暖突然从身后掏出一本书,封面上赫然写着《枣灯姻缘簿》。她抽抽搭搭地说:“这本书太好看了……正好看到公子和丫鬟分开的时候,大人您就来敲门了……”
裴云湛一时语塞,只觉得风中凌乱。他方才在门外纠结了半天,生怕伤了小丫头的心,结果人家只是在为话本子里的故事掉眼泪?
“你……”他张了张嘴,又闭上,最后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这小丫头,还真是……没心没肺得可爱。
“就为这个哭?”裴云湛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下来,伸手想拿过书,“都是些胡编乱造的故事。”
小暖却把书往身后一藏:“才不是胡编!”她抽了抽鼻子。
裴云湛看着她泛红的鼻尖,忽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丫头哪会在心里藏事,分明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他索性迈步进了屋,把那床锦被放在床上,在桌边坐下:“这书哪来的?”
“杜先生送的。”小暖抱着被子,眼睛亮了起来,“杜先生知道我喜欢看话本子,每隔一段时间就给我送新的来。”杜青简是巡城司衙门的掌书,也是六人小队的成员之一。
裴云湛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你……识字?”
“看话本子学的呀!”小暖骄傲地挺起胸脯,“一开始不认识的字多,都是杜先生一个个教我的。”
——好啊!杜青简这小子,原来早就开始偷偷挖墙脚了。裴云湛眉头皱了皱,突然站起身:“你等着。”说完大步回了北房,不多时捧着一个雕花木匣回来,连着一把小巧的银钥匙一起塞进小暖手里。
“我的银子都存在这里,往后想买什么自己买。”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不要让杜青简那厮给你送书。不认识的字就问我,不要去问杜青简。”
小暖捧着钱匣子,眨了眨眼。虽然不明白大人为何突然这样吩咐,但总觉得是关心她的表现。她甜甜一笑,立刻翻开话本凑到裴云湛身边:“那大人教我这个字怎么念?”
烛光下,小暖的发丝泛着柔和的光泽,胎记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可爱。
裴云湛不知不觉就陪她读到了深夜,每读一小段,小暖就要问几个字。看着她认真看书,一时哭一时笑的样子,裴云湛心里软成一片。
“到底是娶了娘子还是养了女儿……”他无奈地摇摇头,却见小暖己经困得东倒西歪,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他肩上靠。裴云湛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小心地将她放倒在床上,盖好那床合欢花的锦被。
吹灭蜡烛时,他听见小暖在梦中咕哝:“大人……明天还教我认字……”
* * *
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吉祥的书房里,檀香袅袅。陆卫躬身而立,献上一株三尺高的红珊瑚,枝杈如血,在烛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
“干爹,儿子提前给您贺寿。”陆卫低声道。
曹吉祥斜倚在太师椅上,指尖着珊瑚的纹路,冷笑一声:“说吧,有什么事要求干爹?”
陆卫垂眸,语气恭敬:“过几日是干奶奶的寿辰,儿子想借机演一出戏。”
曹吉祥眯起眼:“哦?”
“儿子保证,绝对不会打扰干奶奶。”
曹吉祥冷哼一声,挥了挥手:“去吧。”
陆卫躬身退出,眼底闪过一丝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