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藤在冻土里扎下根须的第五日,海风裹着湿气,竟透出点暖意。屯田区新翻的土垄上,盖着厚厚一层枯海草保温。扒开草缝,能看见底下嫩黄的薯芽顶着土粒,倔强地探出头。
“活了!真活了!”鲁老头趴在土垄边,枯瘦的手指哆嗦着抚摸那点嫩芽,老泪混着鼻涕糊了一脸。几个半大孩子围着他,学着样子小心翼翼地扒开草盖,又赶紧盖上。
船坞那边传来沉闷的号子声。第一根巨大的海沉木龙骨被粗索吊起,缓缓落进挖好的深槽。陈玄赤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微暖的日光下泛着油光,正指挥着破浪徒用浸了海豹油的粗麻绳捆扎榫卯。阎罗刃抱着锈迹斑斑的朴刀立在龙骨旁,刀鞘尖不时点向某个需要加固的节点,无声地指挥着。
草棚里那股令人窒息的酸腐气淡了些。大灶上终日翻滚着红薯块和切碎的藤蔓嫩尖,混着零星鱼杂熬成的糊糊。虽然寡淡,但那股淀粉的微甜和植物的清气,终究压住了观音土和灰烬的绝望。
“魁首!”李三几乎是滚进新搭的、勉强能挡风的议事草棚,“北面!北面官道烟尘!马队!不下百骑!打头的……打头的是周奎那狗贼的副将!叫刘黑子!凶得很!”
棚内死寂。正在给张宇肩伤换药的紫霄道长手指一颤,药粉撒落些许。王猛攥着石斧柄的指节发白。陈玄猛地抬头,眼中凶光暴射。阎罗刃的刀鞘尖无声地钉入泥地三寸。
张宇肩胛的伤口己经结痂,但内里被寒毒侵蚀的经络依旧隐隐作痛。他推开紫霄道长的手,起身走到棚口。远处官道腾起的烟尘如同一条灰黄色的土龙,正朝着海湾方向席卷而来。马蹄声隐隐如闷雷滚动。
“周奎的残部?”陈玄的声音带着铁锈摩擦的嘶哑,“上次折了锐气,还敢来?”
“不是残部。”阎罗刃的声音像冰碴子刮过,“烟尘不乱,蹄声齐整。是闯军正兵营的精锐!刘黑子……是周奎手下头号疯狗,专啃硬骨头。”
“来得正好!”王猛石斧往地上一顿,“老子新磨的斧头还没开荤!”
“硬碰?”陈玄冷笑,“他一百精骑,我们拿什么碰?靠你手里那几根烧火棍?”他目光扫过草棚角落那堆刚熔铸出来、还没开刃的粗铁矛头。
“不碰。”张宇的声音不高,却像铁锤砸在冻土上,“放他们进来。”
“放进来?”李三失声,“老大!咱这点人……”
“放进来。”张宇重复,目光投向官道通向海湾必经的那片狭长坡地——坡地两侧是嶙峋的礁石崖壁,中间一条被流民踩踏出来的土路蜿蜒如蛇,“李三,带所有会挖坑的!去荆棘坡!王猛!调你的人!砍荆棘!要带刺的!老的!硬的!”
“荆棘?”王猛一愣。
“对!荆棘!”张宇眼中寒光一闪,“阎罗刃!你带刀!去荆棘坡!找石头缝!找能藏人的地方!陈督尉!你的人!去船坞!把那些削废了的木刺!铁钉!碎铁渣!全给我搬到荆棘坡!”
“得令!”众人轰然应诺!草棚里瞬间空了!
荆棘坡是海湾入口处一道天然的屏障。坡势陡峭,乱石嶙峋,长满了半人高的带刺灌木丛。此刻,这片荒凉的坡地被彻底翻了个底朝天!
李三带着几百个饿得眼冒绿光却爆发了最后气力的流民,用石片、木棍、甚至指甲,在荆棘丛下疯狂刨挖!坑!浅坑!深坑!斜坑!坑底插着削尖的木刺!坑壁糊满湿滑的泥浆!坑口用细树枝和枯草虚掩!
王猛带着一群壮汉,挥舞着石斧和磨快的船桨残片,砍伐着那些最坚韧、最粗壮、长满寸长尖刺的老荆棘条!这些带着倒钩的毒刺被削尖了尾端,用浸过海水的兽皮绳捆扎成束!一束束堆在刚挖好的坑边!
陈玄指挥着破浪徒,将船坞里堆积如山的废料——崩断的铁钉、磨废的枪头、削下来的木屑、甚至淬火炸裂的碎铁渣——用草席兜着,一筐筐抬到坡顶!阎罗刃带着几个燕子门的好手,在陡峭的崖壁缝隙间穿梭,将那些带刺的荆棘束和铁钉碎渣塞进石缝深处!再用湿泥糊住!只留下不易察觉的孔洞!
紫霄道长带着几个懂草药的弟子,在坡底背风处架起几口大锅。锅里熬煮着浓稠的、墨绿色的汁液——是鲁老头指点下,用几种带毒刺的海边毒草混着腐烂的鱼内脏熬成的毒浆!腥臭刺鼻!熬好的毒浆被小心地涂在那些削尖的木刺和荆棘条上!几个弟子用鱼鳔缝制的小囊,灌满毒浆,挂在腰间。
“魁首!”清虚道人匆匆赶来,手里托着几个用海泥捏成的粗糙小瓶,“按您说的,混了硝粉和硫磺粉,又加了点鱼油!瓶口用浸油的麻线塞死了!点着了扔出去,能炸!”
张宇接过一个泥瓶,入手沉重粗糙。他掂了掂,目光投向坡顶那片被特意清理出来的、相对平坦的乱石滩。“埋在那片石头底下。”他指着乱石滩,“瓶口朝上,引线露出来。用碎石虚盖着。”
“得令!”清虚道人转身疾走。
日头偏西时,荆棘坡彻底变了模样。表面看去,依旧是乱石嶙峋、荆棘丛生。但只有参与布置的人才知道,这片看似荒凉的坡地,己经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无声的屠宰场!每一丛荆棘后都可能藏着致命的陷坑!每一块石头下都可能压着爆裂的毒火!每一道石缝里都可能射出淬毒的尖刺!
张宇独自站在坡顶一块突兀的礁石上。海风卷着咸腥气扑在脸上,吹动他肩头未愈的伤疤。玉玺在腰间沉寂,但他体内那股被饥饿、伤痛和连番血战磨砺出的混沌之力,却如同蛰伏的凶兽,在感知着坡下每一寸土地下埋藏的杀机。他“看”到李三带着人最后一遍检查陷坑的伪装,看到王猛将最后一捆毒荆棘塞进石缝,看到阎罗刃的刀鞘无声地点过几个最隐蔽的毒刺发射口……
马蹄声近了。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着冻土。烟尘腾起,遮蔽了半边天空。一杆残破的“闯”字旗在烟尘中若隐若现。当先一骑,黑甲黑马,身形魁梧如铁塔,手中一柄门板似的厚背砍刀在夕阳下闪着血光——正是刘黑子!
“停!”刘黑子勒住马缰,刀尖指向荆棘坡。他身后百余精骑齐刷刷勒马,动作整齐划一,激起一片尘土。战马打着响鼻,不安地刨着蹄子。
“妈的!”刘黑子眯着眼,扫过那片死寂的坡地,“周奎那废物!被一群叫花子吓破了胆!传令!前队二十骑!趟过去!给老子把路趟平了!”
二十骑缓缓出列。马上的骑士紧握长矛,警惕地扫视着两侧狰狞的礁石和茂密的荆棘丛。马蹄踏在松软的土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步,两步……
轰隆——!
最前面两骑的马蹄猛地踏空!连人带马栽进一个伪装得极好的深坑!坑底削尖的木刺瞬间穿透马腹!骑士惨叫着被甩飞!紧接着,两侧崖壁上几处不起眼的石缝里,“嗤嗤”声连响!数十根淬了毒浆的尖锐木刺如毒蛇般激射而出!瞬间将旁边几骑连人带马射成了刺猬!
“有埋伏!”后面的骑士惊骇勒马!
“放箭!”刘黑子暴吼!
稀稀拉拉的箭矢射向崖壁!却只钉在石头上,发出叮当脆响!埋伏的人根本没露头!
“下马!步战!”刘黑子咆哮着翻身下马,厚背砍刀护在身前,“给老子冲上去!剁了那帮泥腿子!”
剩余的闯军纷纷下马,挺着长矛刀盾,小心翼翼地沿着土路向上攀爬。他们用刀劈砍着挡路的荆棘,用盾牌护住头脸,警惕地扫视着每一处可疑的石头缝隙。
噗嗤!
一个闯军踩中一片虚掩的浮土,整条腿陷进一个浅坑!坑底倒插的铁钉瞬间穿透了他的皮靴!剧痛让他发出凄厉的惨嚎!旁边同伴下意识去拉他,脚下一滑,踩中另一处湿滑的泥浆陷阱,整个人翻滚着撞向旁边一丛茂密的荆棘!
“啊——!”更加凄厉的惨叫响起!那丛荆棘猛地弹起!无数根淬毒的尖刺狠狠扎进他的皮甲缝隙!毒浆入体,那闯军瞬间脸色发黑,口吐白沫,抽搐着倒下!
“毒!有毒!”恐慌在闯军中蔓延!
“别乱!”刘黑子一刀劈开挡路的荆棘,面目狰狞,“冲上去!他们人不多!”
话音未落,坡顶那片乱石滩上,几块不起眼的碎石突然被掀开!嗤嗤燃烧的引线暴露在空气中!
“不好!”刘黑子瞳孔骤缩!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乱石滩上接连炸响!火光裹挟着碎石、铁渣和燃烧的硫磺硝烟,如同暴雨般泼向下方拥挤的闯军!惨叫声、马嘶声、骨骼碎裂声混成一片!浓烟滚滚!
“撤!快撤!”刘黑子被气浪掀了个趔趄,头盔被飞石砸瘪,额头鲜血首流!他嘶吼着,拖着砍刀就往回跑!
晚了。
两侧崖壁上,无数石缝如同怪兽张开了嘴!淬毒的尖刺!裹着鱼油的燃烧草球!甚至还有被削尖了的海螺壳!如同狂风暴雨般倾泻而下!覆盖了整个下坡的通道!
荆棘坡下,瞬间变成了修罗地狱。燃烧的火球点燃了枯草和荆棘,浓烟滚滚。中毒的闯军在地上翻滚哀嚎,被铁钉扎穿脚掌的抱着腿惨叫,被碎石砸破头颅的倒在血泊中抽搐。刘黑子被几个亲兵死死护着,挥舞着砍刀劈开飞来的毒刺和火球,狼狈不堪地向坡下退去。
坡顶礁石上,张宇的身影在夕阳余晖中拉得很长。他腰间玉玺冰冷依旧,但下方坡道上弥漫的血腥、硝烟、恐惧和绝望,却如同无形的洪流,涌入他体内,被那股混沌之力贪婪地吞噬、转化。肩头的旧伤在隐隐发烫,那不是痛楚,而是一种……力量充盈的鼓胀感。
他看着刘黑子带着不足三十个残兵,如同丧家之犬般逃向远方腾起的烟尘。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拖得老长,扭曲而狼狈。
荆棘坡上,王猛、李三、陈玄等人从藏身处走出,看着坡下狼藉的战场,脸上混杂着震惊、狂喜和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
“老大!”王猛抹了把溅到脸上的血点,声音嘶哑,“这……这就完了?”
张宇没回头。海风吹起他额前散乱的发丝,露出下面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他望着更北的方向,那里是山海关,是闯军的老巢,是更广阔也更血腥的战场。
“完了?”他轻声反问,声音被风吹散,却清晰地落在坡顶每一个人心头,“这才刚开始。”
玉玺在他腰间,第一次在夕阳下,泛出一点温润的、如同凝固血痂般的暗红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