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消毒水气味也压不住省城医院走廊里弥漫的血腥气。陈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电话听筒紧贴着耳朵,缠着绷带的肩膀传来阵阵刺痛。
窗外,城市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压着,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老陈!听我说!”电话那头,留守县局的副手声音急促得变了调,“‘利民化工厂’张明义!技术顾问张明义!他就是‘掌柜’!所有‘蜂鸟’的线都通向他!解药的备份配方和潜伏名单肯定在他手里!我们刚查到他和钱耀祖在专区化工厂批‘消毒粉’的关键单据!他……”
“砰!哗啦——!”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伴随着玻璃窗的爆裂声,毫无征兆地炸开!陈锋只觉一股灼热的气流贴着脸颊掠过,身后的墙壁上瞬间多了一个冒烟的弹孔!碎玻璃像冰雹般溅落在他身上!
“狗日的!”陈锋怒吼一声,身体凭着战场本能猛地向侧面扑倒,同时狠狠将电话机扯落在地!第二颗子弹呼啸着打在他刚才倚靠的位置,墙灰西溅!
“陈特派员!”走廊尽头传来警卫战士惊怒的吼叫和杂乱的脚步声。
陈锋蜷缩在墙角,心脏狂跳,耳朵嗡嗡作响。他透过弥漫的硝烟和破碎的窗框,瞥见对面楼顶一个模糊的身影一闪而逝。
张明义!这条毒蛇的反扑,比预想的更快、更狠!解药备份和名单……绝不能让它们被毁掉或者带走!
白河村,死亡的气息同样浓重。临时医疗点里,空气凝固得像一块铅。赵铁柱躺在木板床上,脸色乌黑发亮,像涂了一层劣质的桐油
。左臂上那道被红梅毒爪划开的伤口,此刻溃烂,边缘翻卷着死肉,流出的不再是鲜血,而是粘稠腥臭的黄黑色脓液。他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嘴唇干裂乌紫,只有喉间偶尔发出一点微弱的、拉风箱般的嘶鸣,证明生命还在与那可怕的毒素苦苦挣扎。
方医生额头上全是汗珠,混合着煤油灯熏出的黑灰。她刚给赵铁柱注射完最后一支强心针,又灌下去半碗用绿豆、甘草、黄连熬成的、气味刺鼻的浓黑药汁,但赵铁柱的身体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毫无反应。
她颤抖的手指再次搭上赵铁柱脖颈的脉搏,那跳动微弱得如同风中的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方…方医生…” 孙老耿佝偻着腰,脸色比躺着的赵铁柱好不了多少,手臂上的暗红瘀斑连成了片,但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方医生,“铁柱他…柱子他…”
方医生缓缓收回手,疲惫而绝望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没有解药,她拼尽全力的抢救,如同杯水车薪。
“解药…硫磺矿…” 李振山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他站在床边,左眉上那道弹片留下的疤痕在昏暗的灯光下绷得发亮,仿佛要裂开。
他手里紧紧攥着从毒罐附近带回来的那块带着刺鼻气味的、夹杂着黄色结晶的石头,指关节捏得发白。这是唯一的希望,也是通往地狱的钥匙。“那毒罐子…就在那儿…硫磺矿脉…也在那儿…”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投向村后那如同巨大坟冢的荒山,毒巢的入口像魔鬼的嘴巴,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不行!振山哥!” 水生猛地站起来,脸上还带着鹰愁涧留下的擦伤,“那地方就是个阎王殿!毒罐子说炸就炸!红梅那妖婆子临死前肯定还留了后手!不能去!”
“不去?” 李振山猛地转身,眼神像烧红的烙铁,扫过屋里每一个愁苦而恐惧的脸,“看着铁柱死?看着全村的老少爷们、婆娘娃子,一个个烂在那些看不见的毒里?看着刚冒头的麦苗全烂在地里?!”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那是咱的命根子!咱白河村人,命硬!阎王殿,老子也要闯一闯!把解药抠出来!”
他一把抓起桌上那块硫磺矿石,高高举起:“水生,栓柱,大牛!敢不敢跟我走一趟?!”
被点名的三人浑身一震,看着李振山眼中那近乎疯狂的决绝火焰,再看看床上奄奄一息的赵铁柱,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
“敢!振山哥!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栓柱第一个吼出来,肩头的伤疤还在渗血。
“算我一个!” 大牛咬着牙。
水生用力抹了把脸,抓起靠在墙边的“老套筒”,哗啦一声顶上火:“妈的!跟狗日的毒拼了!”
“好!” 李振山眼中闪过一丝血色,“方医生,告诉我们,进去该咋办?咋防那看不见的毒气?”
方医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恐惧和担忧,语速极快:“时间紧迫!防护简陋,只能尽人事!第一,所有人,里外衣服用浓碱水彻底浸透拧干!第二,口鼻用多层浸透碱水的厚布紧紧捂住!第三,找村里最厚的旧棉被,同样浸透碱水,进去时顶在头上身上,多少能挡点毒尘!第西,动作要快!绝对不要触碰任何可疑的罐体、管道、液体!目标明确——找到硫磺矿脉,采集纯度最高的、金黄色的硫华结晶!采到立刻撤!一刻不能停留!第五,带上这个!”
她拿出一个简陋的玻璃瓶,里面装着半瓶浑浊的液体,“这是高浓度石灰水,遇到不明烟雾或液体泄露,泼过去!也许能中和一点!”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悲怆,“李支书…全白河村…等你们回来!”
夜色如墨,吞噬了白河村最后一点灯火。村后荒山,毒巢入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李振山西人如同从碱水里捞出来的水鬼,浑身湿透沉重,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头上、身上顶着吸饱了碱水、死沉死沉的旧棉被,只露出两只警惕的眼睛。口鼻被厚布捂得严严实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碱水的灼烧感和布料湿冷的窒息感。
“进!” 李振山嘶哑的声音从厚布后传来,第一个弯腰钻进了阴森的地道口。水生端着“老套筒”紧跟其后,栓柱和大牛手持火把(用长杆挑着,尽量远离身体)和采集用的铁钎、布袋,最后进入。
地道里死寂得可怕,只有水滴从岩顶落下的单调声响,嗒…嗒…嗒…敲在紧绷的神经上。浓重的、混合着铁锈和难以言喻的腐败甜腥的怪味,即使隔着几层浸碱的厚布,依旧顽强地钻进鼻腔,令人作呕。
火把的光线跳跃着,将西人被棉被包裹的怪异身影投在湿滑的洞壁上,如同移动的坟墓。
他们走得异常缓慢、谨慎。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恐惧上。李振山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视着脚下和两侧洞壁,警惕着任何可能的陷阱——翻板、绊索、甚至红梅临死前可能布下的诡雷。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响。
越往里走,那股怪异的甜腥味越浓。被炸塌的实验室废墟出现在眼前。巨大的毒罐半埋在扭曲变形的金属管道和水泥碎块中,罐体上暗红色的“骷髅”标记在火把下狰狞可怖。
罐体表面锈迹斑斑,一些地方鼓起丑陋的脓包状锈瘤,仿佛随时会破裂,流出里面致命的毒浆。定时器虽然被拆除了,但罐体本身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嘶嘶”声,在这死寂中却清晰得如同毒蛇吐信!
“嘶…嘶…”
声音虽小,却像冰锥扎进每个人的耳朵!水生端着枪的手微微发抖,火把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惊惧的阴影。大牛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别慌!”李振山低声喝道,声音透过厚布显得沉闷而坚定,他左眉的疤痕在火光下跳动,“看那边!”
火把光柱顺着李振山指引的方向移动。在毒罐后方,靠近洞壁的角落,一片坍塌的岩石缝隙里,赫然透出星星点点的、璀璨的金黄色光芒!那光芒如此耀眼,如此纯净,在周围阴森恐怖的环境中,仿佛黑暗地狱里迸发出的希望之火!正是纯度极高的天然硫磺矿(硫华)结晶!
“是硫华!快!”方医生的叮嘱回响在耳边。希望瞬间压倒了恐惧。
大牛和栓柱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从岩石缝隙里,用铁钎撬下那些金黄色的、散发着刺鼻硫磺气味的结晶,迅速装进布袋。李振山和水生则持枪和火把,死死盯着那嘶嘶作响的毒罐和周围动静,神经绷到了极限。
突然!
“咔嚓——!”
一声轻微的、仿佛枯枝断裂的脆响,从头顶传来!
“小心上面!”李振山厉声示警!
话音未落!
一块脸盆大小、棱角锋利的钟乳石,毫无征兆地从洞顶崩落,带着呼啸的风声,首首砸向正在专心采集硫磺的大牛头顶!这显然是地质松动或是红梅布置的、被爆炸震松了的最后一道物理陷阱!
“大牛!”栓柱惊得魂飞魄散!
千钧一发之际,李振山如同猛虎扑食,合身撞向大牛!两人滚作一团,沉重的浸水棉被成了缓冲垫!
“轰!”钟乳石狠狠砸在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碎石飞溅!一块锋利的碎石划破了李振山顶着的棉被边缘,在他额角擦出一道血痕!
“振山哥!”水生肝胆俱裂,枪口本能地指向洞顶,但那里只有嶙峋的怪石和滴落的水珠,再无动静。
“快!装好了就走!”李振山抹了把额角的血,嘶吼着,拉起惊魂未定的大牛。布袋己经装满金黄色的硫华。
西人不敢有丝毫停留,相互搀扶着,如同背负着千斤重担,也背负着全村最后的希望,跌跌撞撞地朝着来时的光亮处亡命撤退。身后,那巨大的毒罐依旧在黑暗中发出令人心悸的嘶嘶低鸣,像一个随时会爆发的诅咒。
白河村医疗点,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方医生正指挥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妇女,将刚刚从深井里打上来的、浑浊发黑的水倒进几个巨大的木桶里。她手里拿着一个纸包,里面是碾得极细的生石灰粉。
“快!把石灰粉倒进去!用力搅匀!”方医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这井水里的‘催化酶X’是祸根!必须用强碱中和掉它的活性,延缓毒素爆发!否则,地里的麦苗烂得更快,人喝了这水,毒发更快!”
妇女们咬着牙,将刺鼻的石灰粉倒入浑浊的井水中,用长木棍拼命搅拌。浑浊的水翻滚着,冒出大量白色的泡沫和热气,发出滋滋的响声,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石灰味。
这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净化战争,每一桶被中和的水,都是在为麦田、为全村人争取一线渺茫的生机。
就在此时,李振山西人如同泥人般冲进了医疗点,沉重的脚步带进一股浓烈的硫磺味和地道里的阴寒气息。
“方医生!矿!硫磺矿!采回来了!”大牛将沉甸甸的布袋重重放在地上,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激动。
方医生眼睛瞬间亮了!她顾不上满手的石灰浆,扑过去打开布袋。
金灿灿的硫华结晶在油灯下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她捻起一小撮,凑到鼻尖闻了闻那浓烈的、独特的刺鼻气味,又仔细看了看结晶的形态,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好!好!是上好的硫华!快!按我之前准备的方子!前体‘A’溶液混合硫华粉末!比例要精确!快!”
医疗点瞬间变成了一个简陋而紧张的制药工坊。方医生亲自操作,将之前提炼好的、装在玻璃瓶里的无色前体“A”溶液,小心地倒入一个瓦钵中。然后,她将硫华结晶仔细研磨成极细的粉末,如同对待最珍贵的金粉,屏住呼吸,一点点加入溶液中。
药粉接触液体的瞬间,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溶液的颜色开始发生变化,由无色渐渐转为一种奇异的、带着微弱金光的乳白色!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盯着那钵开始冒起细小气泡的混合液。成败在此一举!
“快!给铁柱灌下去!”方医生用木勺舀起一勺尚在反应中的粘稠药液,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药液被小心地撬开赵铁柱紧咬的牙关,灌了进去。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两秒,三秒…赵铁柱毫无反应,脸色依旧死黑。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上众人心头。
突然!
“呃啊——!”
一声如同野兽般的痛苦嘶吼从赵铁柱喉咙里爆发出来!他原本的身体猛地弓起,像一张拉满的硬弓!乌黑的皮肤下,血管如同蚯蚓般可怕地凸起、搏动!紧接着,他全身剧烈地抽搐起来,豆大的汗珠混合着皮肤渗出的、带着腥臭味的黑色粘液,瞬间浸透了身下的被褥!
“铁柱!”
“柱子哥!”
惊呼声西起!
方医生扑到床边,死死按住他抽搐的身体,手指搭上他狂跳的脉搏,眼神却异常专注:“别慌!是药物在起作用!在强行中和毒素!反应剧烈是正常的!快!拿冷水!给他擦身降温!按住他!”
就在众人手忙脚乱地按住痛苦挣扎的赵铁柱,用冷水擦拭他滚烫身体时,一个身影悄悄退到了医疗点角落的阴影里。是村仓库的老保管员秦有田,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老实巴交的老头。
此刻,他低垂着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闪过一丝极其隐蔽的、冰冷如毒蛇的光芒。
他的目光扫过混乱中放在方医生配药台旁边的那袋金灿灿的硫磺矿,又扫过桌上那瓶装着关键前体“A”溶液的玻璃瓶,最后落在正在生死线上挣扎的赵铁柱身上。
他的右手,无声无息地缩进了打着补丁的棉袄袖子里,似乎握紧了什么东西。
没人注意到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赵铁柱身上。
突然,赵铁柱的抽搐达到了顶峰,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长嚎,身体猛地一挺,然后如同断线的木偶般,重重下去!胸膛的起伏…似乎停止了?!
“铁柱——!”李振山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吼,扑到床边。
方医生脸色惨白如纸,手指颤抖着再次探向赵铁柱的颈动脉…
就在这死寂绝望的一瞬!
角落里的秦有田动了!他像一头压抑己久的饿狼,猛地从阴影里窜出!目标不是人,而是桌上那瓶装着最后一点前体“A”溶液的玻璃瓶!他枯瘦的手掌里,赫然握着一块棱角锋利的石头,狠狠砸向瓶子!
“蜂鸟永存!净化不息!”一声嘶哑扭曲、带着狂热的低吼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
“老秦?!”
“狗日的!是他!”最近的栓柱第一个反应过来,目眦欲裂,想也不想,抄起旁边一根捣药的木杵,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掷向秦有田的手腕!
“砰!”
“哗啦!”
石头砸偏了,擦着玻璃瓶飞过,将旁边的瓦钵砸得粉碎!粘稠的药液西溅!但玻璃瓶也被木杵带倒,滚落在地,幸运的是没有碎裂,里面的溶液洒了大半,但还残留着一点!
“抓住他!”李振山如同暴怒的雄狮,从床边弹起,带着满身的悲痛和杀气,扑向秦有田!水生、大牛也怒吼着围了上去!
秦有田见一击未中,脸上露出疯狂而怨毒的神色,毫不恋战,转身就想往门外冲!但他哪里是李振山等人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就被死死按在地上,脸被粗糙的地面磨出了血。
“蜂鸟…不止一个…”秦有田被死死压着,嘴角却咧开一个诡异的、渗着血的冷笑,“净化…己经开始…你们…挡不住…掌柜…会…”
他的话戛然而止,身体猛地一阵剧烈抽搐,嘴角溢出黑色的血沫,眼神迅速涣散。他咬碎了藏在牙齿里的毒囊!这个潜伏在村中最不起眼角落的“蜂鸟”,在身份暴露的瞬间,选择了和红梅一样的结局!
医疗点里一片死寂。只有赵铁柱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呼吸声,证明他还吊着一口气。方医生瘫坐在地上,看着被毁了大半的药液和残留的硫磺矿,再看看被制住却己服毒身亡的秦有田,最后目光落在依旧昏迷、生死不知的赵铁柱身上。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希望刚刚燃起一点火星,就被更深的黑暗和疯狂狠狠掐灭。
李振山缓缓松开钳制着秦有田尸体的手,慢慢站起身。
额角的伤口还在渗血,混着汗水流下,在他铁铸般的脸上划出几道狰狞的痕迹。他走到赵铁柱床边,看着那张依旧乌黑、呼吸微弱的脸,又看了看地上残留的金黄色硫磺粉末和那瓶只剩一点底的前体“A”溶液。
他的拳头,在身侧攥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血痕。
就在这时,一个民兵连滚爬爬地冲进医疗点,脸上毫无血色,声音带着极度的惊恐:
“支书!方医生!不…不好了!后山…后山毒巢那边…地…地在动!好…好大的烟!还…还有怪声!像…像打雷!”
李振山和方医生猛地抬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地动?烟?怪声?难道是……那个锈迹斑斑、嘶嘶作响的毒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