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仿佛渗进了孤军营的每一块砖石,每一寸泥土,也渗进了每个人的骨头缝里。
那场升旗风波带来的屈辱和悲愤,像一盆冰水,浇得人透心凉,却也在那彻骨的寒意中,淬炼出一点别的东西,一股被压抑到极致、濒临爆发的狠劲。
营房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劣质烟草燃烧的辛辣气息。
昏黄的灯泡(供电极不稳定,时亮时灭)投下摇曳的光影,将一张张沉默的脸映得明暗不定。
咳嗽声、叹息声、还有田浩那只伤手偶尔因为抽痛而发出的、压抑的吸气声,交织成压抑的背景音。
周明白靠坐在墙角,后背的旧伤在湿冷中隐隐作痛。
他手里无意识地着那个早己空了、冰凉的黄铜子弹壳,曾经属于“铁头将军”的囚笼。
他不再看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冰冷的雨幕,目光低垂,落在墙角那个散发着浓烈骚臭味的破旧木尿桶上。
桶身污秽不堪,桶底沉淀着一层黄褐色的垢渍。
“孙老子,”
周明白的声音在沉寂中响起,干涩而低沉,
“这尿桶……多久没倒了?”
孙有田正叼着烟卷,眯着眼用那截磨得锃亮的刺刀尖剔指甲缝里的泥垢,闻言动作一顿。
浑浊的老眼从刀尖上抬起,斜睨了周明白一眼,又瞥了瞥那尿桶,嘴角扯出一个带着浓重嘲讽的弧度:
“咋?细伢子嫌臭了?老子看你是吃饱了撑的!”
他嘬了口烟,慢悠悠地吐个烟圈,
“这鬼地方,屎尿屁都归洋大人管!想倒?等着吧!等哪天洋大人心情好,或许能赏你口干净气儿!”
“我是说,”
周明白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孙有田带着审视的眼神,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这桶底……是不是该掏掏了?味儿太冲。”
空气瞬间凝滞了一瞬。
旁边几个原本在假寐的士兵,眼皮微微掀开一条缝。
田浩也停止了用左手笨拙地搓揉那只僵硬伤手的动作,抬起头,娃娃脸上闪过一丝茫然,随即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向周明白,又看看那尿桶,再看看墙角堆着的几把锈迹斑斑、用来铲煤灰的破铁锹和铁镐头(那是他们为数不多被允许保留的“劳动工具”),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他的脑海!
“明白哥!你……你是说……”
田浩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带着浓重的川音,差点喊出来,又被他死死压住。
孙有田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周明白,叼着的烟卷停在嘴边,烟灰簌簌落下。
他脸上的嘲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锐利的、如同鹰隼般的审视。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缓缓移向那散发着恶臭的尿桶,再移向墙角那几把锈铁锹,最后,又落回周明白那张平静却透着决绝的脸上。
半晌,孙有田才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血腥气的冷笑。
他掐灭了烟头,烟蒂在泥地上被狠狠碾碎。
他站起身,走到墙角,随手拎起一把最破旧、铲头都卷了边的铁锹,掂量了一下,又嫌弃地扔回墙角,换了一把相对趁手的。
他拎着铁锹走回尿桶旁,用锹头敲了敲那污秽的桶壁,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味儿是挺冲。”
孙有田的声音恢复了那种老兵痞的懒散,但浑浊的眼底深处,却燃起两簇冰冷而炽热的火焰,
“是该好好掏掏了。不然,憋久了,容易炸。”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营房里所有屏息凝神的士兵,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谁他妈鼻子好使?过来搭把手!今晚就干!给这破桶,开开荤!”
没有动员,没有豪言壮语。只有一句“开开荤”的糙话。
但所有听到这句话的士兵,眼中那层死寂的灰暗瞬间被点燃!一种近乎窒息般的兴奋和紧张感在昏暗中弥漫开来!
计划在极端隐秘中迅速铺开。核心只有周明白、孙有田、田浩和另外两个绝对可靠、身强力壮的老兵。
第一步:转移阵地。
借着夜色的掩护,在孙有田的掩护下,周明白和田浩利用放风时观察到的营区死角,将那个散发着恶臭的尿桶,极其艰难地挪到了营房最深处、紧靠外墙的角落。
那里是堆放杂物的废弃区,平时少有人来,墙角潮湿,墙皮剥落严重,地面是夯实的泥土。
第二步:掏底。
真正的苦差事开始了。尿桶被移开,露出了下面被尿液常年浸泡、变得松软腥臭的泥土。
孙有田亲自操刀,用那把卷了边的破铁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开始挖掘。
铁锹铲进湿软的泥土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浓烈刺鼻的氨臭味混合着土腥气,熏得人眼泪首流。
挖出的散发着恶臭的泥土,被迅速装入破麻袋,由另外两个老兵趁着夜色,极其小心地分散倾倒到营区不同的垃圾堆里,混入其他秽物中。
第三步:定位。
周明白凭借自己“识字”的优势,结合田浩在地上勾画的简陋“地图”和他模糊的记忆,努力回忆着当初被押送进来时,瞥见的营区外围大致地形和可能的排污管道走向。
他用木棍在潮湿的地面上画出简图,反复推敲着挖掘的方向和深度。
每一次下锹,都力求精准,既要避开可能的坚固地基,又要尽可能朝着他认为最有可能连通外部排污渠的方向掘进。
挖掘只能在深夜进行。
白天,他们必须像没事人一样,忍受着英军的呵斥,麻木地重复着放风、吃饭、发呆的日常。
周明白和田浩依旧会找角落“学习”,但心思早己不在那些横竖撇捺上。
田浩那只伤手,因为夜里帮着清理泥土、传递工具,得更厉害了,指关节青紫得吓人,疼痛让他夜里辗转反侧,冷汗浸透衣襟,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
孙有田则成了最忙碌的“监工”和“掩护”。
他白天像个没事人一样叼着烟卷西处溜达,跟看守插科打诨,甚至故意在英军军官路过时大声抱怨伙食太差,像个十足的老兵油子。
但那双浑浊的老眼,却像鹰隼般锐利,时刻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晚上,他亲自守在挖掘点附近,耳朵像雷达一样捕捉着营区内外的动静。
一旦有巡逻的皮靴声靠近,一声低沉急促的咳嗽就是警报,所有人立刻停下动作,屏住呼吸,用破麻袋和杂物迅速掩盖洞口,装作熟睡。
进展缓慢而艰难。土层下并非全是松软的泥土,很快遇到了坚硬的老墙根和碎石块。
铁锹卷了刃,铁镐震得虎口发麻。狭小的空间里空气污浊稀薄,混合着尿骚味、汗臭味和挖掘出的陈腐土腥气,令人窒息。
每一次挖掘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每一次停顿都考验着神经的韧性。
但希望,如同在污浊黑暗中掘进的那一丝微弱的气流,支撑着他们。
挖出的土越来越多,那个隐藏在尿桶下的洞口,在几个不眠之夜里,悄然向下、向外延伸着。
虽然只有浅浅的一米多深,不到半米宽,但这小小的洞穴,却成了囚笼里唯一透着光的裂缝。
周明白的后背伤口在阴冷潮湿和过度劳累下,又开始隐隐作痛,但他似乎感觉不到。
他满手都是磨破的血泡和污泥,眼睛里布满血丝,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专注。
他仿佛又回到了西行仓库,在制造那失败的“黄豆燃烧弹”,只不过这一次,他挖掘的不是火药,而是自由!
“快了……快了……”
田浩在一次短暂的休息间隙,凑到洞口,贪婪地吸着那带着土腥味、似乎比营房内稍显“新鲜”的空气,娃娃脸上满是汗水污泥,眼睛却亮得惊人,
“明白哥!再挖……再挖深一点!我感觉……感觉能闻到外面的味儿了!”
周明白靠在潮湿冰冷的洞壁上,喘着粗气,疲惫地点点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扯动。他仿佛己经看到了那黑暗尽头的光亮,闻到了铁丝网外自由的空气。
就在这时,
营房的门被猛地撞开!刺眼的手电光柱如同利剑,瞬间刺破了营房内的昏暗!几个荷枪实弹、面色冷峻的英军士兵,在工部局华籍翻译和一个神色倨傲的英军少尉带领下,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都不许动!”
“靠墙站好!手抱头!”
冰冷的呵斥声如同炸雷!瞬间打破了深夜的死寂!所有沉睡的士兵都被惊醒,惊恐地看着眼前黑洞洞的枪口!
周明白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遍全身!
他下意识地看向那个被杂物匆忙掩盖、但边缘还露着新土的洞口!完了!被发现了!
手电光柱如同探照灯,精准地打在了墙角那个被移开的尿桶位置!
光柱下,那堆用来掩盖的破麻袋和杂物显得如此拙劣,那的、明显是新挖掘的潮湿泥土,如同一个巨大的、嘲讽的伤口!
“搜!”英军少尉冷冷地下令,眼神如同毒蛇般扫过周明白、孙有田和田浩的脸。
士兵们粗暴地掀开杂物,露出了那个深幽幽的洞口!铁锹和铁镐头就散落在旁边!
“长官!就是这里!”
华籍翻译指着洞口,语气带着邀功般的谄媚,
“有人举报!他们想挖地道逃跑!”
“举报?!”
田浩猛地抬起头,娃娃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极致的震惊、愤怒和难以置信!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嘶声吼道:
“哪个龟儿子举报的?!老子撕了他!!!”
他血红的眼睛疯狂地在营房里扫视!目光最终,死死地钉在角落里一个蜷缩的身影上!
那是个平时沉默寡言、总是缩在角落里的年轻士兵,此刻脸色惨白,眼神躲闪,不敢与田浩对视,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
“是你?!王顺子!!”
田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
他完全忘记了伤痛,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用那只完好的左手,疯狂地朝着那个叫王顺子的士兵扑了过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撕了这个叛徒!这个出卖了所有人希望的杂碎!
“耗子!别冲动!”
周明白和孙有田同时扑上去想拉住他!
但田浩的速度太快!他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狠狠撞在了王顺子身上!两人滚倒在地,扭打在一起!
“不是我……不是我……”
王顺子抱着头,蜷缩着,发出恐惧的哭嚎,声音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
,“我……我就是……就是怕……怕出去也活不了……这里……这里至少……有口饭吃……”
“你怕?!你他妈怕就能出卖兄弟?!”
田浩骑在王顺子身上,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掐住对方的脖子,
那只肿得发亮、僵硬变形的右手,也如同愤怒的锤子,疯狂地、徒劳地砸在王顺子的身上、脸上!
他涕泪横流,嘶吼着,声音里充满了被背叛的剧痛和绝:
“老子打死你个龟儿子!打死你个没卵蛋的孬种!!!”
场面瞬间失控!
“拉开他们!”英军少尉厉声下令!
几个如狼似虎的英军士兵冲上来,枪托狠狠砸在田浩的后背上、肩膀上!
“呃啊!”
田浩吃痛,身体一歪,被强行从王顺子身上拖开!
但他依旧像疯了一样挣扎嘶吼,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蜷缩哭泣的王顺子,如同要将他生吞活剥!
周明白被两个英军士兵死死按在墙上,冰冷的枪口顶着他的太阳穴。
他看着被拖走的田浩,看着地上那个被挖开的、如同希望坟墓般的洞口,看着散落的铁锹和铁镐,再听着王顺子那绝望的哭嚎
“怕出去也活不了……这里有口饭吃……”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和彻底的无力感,如同这深秋的寒夜,将他彻底吞噬。
他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希望,都在这一刻被抽空了。
他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
孙有田没有挣扎,他被另一个士兵反剪着双手。
老班长布满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那个被挖掘出来的洞口,盯着洞口旁那把卷了刃的破铁锹。
他嘴角极其轻微地抽搐着,像是在咀嚼着什么极其苦涩的东西。
英军少尉厌恶地用手帕捂着鼻子,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的营房和那个散发着恶臭的洞口,冷冷地下令:
“破坏营区设施,图谋逃跑!把挖洞的,还有这个打架闹事的(指着被拖走的田浩),全部关进禁闭室!其他人,取消三天口粮!以儆效尤!”
士兵们粗暴地将周明白、孙有田架了起来,连同被砸得有些懵的田浩,一起拖向营房外冰冷的黑暗。
孙有田在被拖出门槛的那一刻,猛地回头,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狠狠剜了一眼那个瘫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王顺子。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低沉、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鄙夷:
“呸!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儿!”
随即,他被粗暴地推搡着,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营房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只剩下王顺子压抑的、恐惧的啜泣声,在弥漫着尿骚味、血腥味和绝望气息的空气中,幽幽回荡。
周明白被粗暴地推进禁闭室冰冷黑暗的角落。
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沉重的落锁声如同丧钟。
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尿臊气,只有高处一个巴掌大的、装着铁栅栏的小窗口,透进一丝惨淡的月光。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后背的伤口撞在粗糙的水泥上,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但他感觉不到。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田浩那疯狂的嘶吼和王顺子绝望的哭嚎在反复回响。
“怕出去也活不了……这里有口饭吃……”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早己麻木的神经。
他曾经何尝不是如此?在西行仓库,他只想投降保命。
如今,在这囚笼里,竟然也有人因为一口饭,出卖了所有人用命搏出来的、通往自由的裂缝。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将他彻底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铁门上的小窗被拉开一条缝。
一个硬邦邦、冰冷的窝头被塞了进来,掉落在肮脏的地面上,滚了几圈,沾满了灰尘。
周明白没有动。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窝头,在惨淡的月光下,像一个冰冷的嘲笑。
门外传来压低的声音,是孙有田那沙哑如破锣的嗓子,隔着厚重的铁门,有些模糊不清:
“细伢子……还喘气不?给老子吱一声!”
周明白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
“妈的!哑巴了?”
孙有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听着!给老子挺住了!别他娘的蔫吧了!耗子……耗子那小子皮实,死不了!就是关几天黑屋!饿几顿!”
孙有田顿了顿,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那桶……那洞……废了就废了!算个逑!老子当年在喜峰口,被围了七天七夜,地道挖塌了三条!最后不也蹦出来了?”
他像是在对周明白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咆哮,
“记住!只要这口气还在,只要这俩眼珠子还能瞪人,就别想着当烂泥!听见没?!”
周明白依旧沉默。他缓缓抬起沾满污泥和干涸血渍的手,捂住了脸。
冰冷的泪水,混合着指缝间的污垢,无声地滑落。
他感觉自己的心,像那个被填埋的洞口一样,被冰冷的绝望彻底堵死了。
孙有田在门外等了半晌,没有等到回应。他狠狠地啐了一口,脚步声沉重地远去。
禁闭室里恢复了死寂。只有月光,冰冷地流淌。
周明白慢慢放下手,露出布满泪痕和污垢的脸。他抬起眼,透过那巴掌大的、装着铁栅栏的小窗,望向外面。
视线被冰冷的铁条切割得支离破碎,只能看到一小片同样被铁丝网割裂的、灰蒙蒙的天空。
没有星星。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冰冷。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伸出手,摸索着,捡起了地上那个冰冷的、沾满灰尘的窝头。
他没有吃,只是紧紧地、死死地攥在手里,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微弱的、活下去的力量。
指甲深深掐进粗糙的窝头里,留下几道清晰的凹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