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如刀,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抽打在车篷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冰冷的砂砾在滚动。官道早己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车轮碾过,留下深深的辙印,旋即又被呼啸的风雪抹平。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
车队在风雪中艰难跋涉,速度慢得像蜗牛。裴琰之策马行在队伍最前方,墨色披风被风鼓荡,肩头积了一层薄雪。他眉头紧锁,锐利的目光穿透风雪,警惕地扫视着前方被茫茫白色吞噬的道路。离开京城己有半月,越往北行,气候越是酷烈。这肆虐的风雪,比他预想的还要凶猛。
“将军!前面就是雁回关了!过了关,再行两日,就能到云朔城!”赵岩策马从前方探路回来,脸上带着风雪刮出的红痕,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一丝抵达目标的振奋。他左臂的伤尚未痊愈,裹着厚厚的棉布,行动间仍显僵硬。
裴琰之点点头,勒住缰绳,回头望了一眼队伍中间那辆加固的马车。厚厚的棉帘紧闭着,隔绝了外面的严寒。他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棠儿的身子…这一路行来,终究是被这北地的苦寒磋磨了。
自三日前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后,阮棠便有些精神不济。起初只是轻微的咳嗽和畏寒,裴琰之只当是旅途劳顿,风寒侵扰,让随行的军医开了驱寒的汤药。阮棠自己也强撑着,不愿因自己耽误行程。可昨夜宿在驿站,她的咳嗽骤然加剧,呼吸也变得急促,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一探额头,竟是滚烫!
军医诊脉后,脸色凝重:“夫人这是寒气入肺,郁结不化,己非寻常风寒。加上连日奔波劳顿,心神耗损,底子本就弱…怕是…要成肺疾之兆啊!”他开了更重的药,又叮嘱务必静养保暖,万不可再受风寒。
裴琰之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他深知北疆苦寒,却没想到这恶劣的环境对棠儿的身体侵蚀如此之快、如此之深!此刻,听着风雪中隐约传来的、从马车内飘出的压抑咳嗽声,那声音如同细小的钩子,一下下揪扯着他的心。
“传令!在前方雁回关驿站休整!待风雪稍歇再行!”裴琰之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云朔城近在咫尺,但棠儿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是!”赵岩立刻领命去安排。
雁回关驿站,孤零零地矗立在风雪弥漫的关隘之下,如同汪洋中的一叶孤舟。车队抵达时,天色己近黄昏。驿站条件简陋,胜在墙壁厚实,能勉强抵御风寒。
裴琰之亲自将裹得严严实实、几乎是被他半抱下车的阮棠送入驿舍最好的房间——其实也不过是稍大些、炕烧得更热些罢了。屋内燃着炭盆,驱散了些寒意,但空气依旧干燥呛人。
阮棠躺在烧得滚烫的土炕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只露出一张苍白泛红的小脸。她呼吸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杂音,每一次咳嗽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瘦弱的身体随之剧烈起伏,看得人心惊肉跳。额头上覆着桃枝刚换上的冷水帕子,却很快被她的体温蒸得温热。
“咳咳…琰之…我没事…别耽误行程…”她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看着守在炕边、眉头拧成一个川字的裴琰之,声音细弱沙哑。
“还说没事!”裴琰之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心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握住她滚烫的手,那温度灼得他指尖发颤,“军医说了,必须静养!你这身子骨,再强行赶路,是要我的命吗?!” 他从未如此害怕过,战场上的刀光剑影他无所畏惧,可看着她被病痛折磨得如此脆弱,一种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
桃枝端着刚熬好的药进来,浓郁苦涩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她眼圈红红的,显然哭过:“小姐,药好了,您快趁热喝了吧。” 她和姜梨、阿萝挤在小小的房间里,脸上都写满了担忧。
裴琰之小心地将阮棠扶起靠在自己怀里,动作轻柔得仿佛捧着易碎的珍宝。桃枝一勺一勺,将滚烫浓黑的药汁吹凉些,喂到阮棠嘴边。阮棠皱着眉,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感,艰难地吞咽着。苦涩的药味混杂着胸口的憋闷,让她几次差点呕出来。
“夫人,您再忍忍,喝了药才能好。”赵岩也站在门口,不敢进来打扰,只能隔着帘子焦急地张望,低声说道。他手臂的伤处似乎也因为这恶劣的天气隐隐作痛,脸色比平日更白几分。
“赵统领,你也快去歇着,伤还没好利索呢。”桃枝回头,声音带着哽咽的关切。
一碗药,如同酷刑般终于喂完。阮棠己是筋疲力尽,冷汗浸湿了鬓角。裴琰之让她重新躺好,仔细掖好被角。他粗糙的指腹轻轻拂过她滚烫的额头和紧闭的眼睑,感受着她急促而灼热的呼吸喷在自己手背上,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发紧。
“睡吧,我守着你。”他低声说,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呼啸着拍打着窗棂。屋内,炭火发出噼啪的轻响,混合着阮棠沉重艰难的呼吸声。裴琰之就那样静静搂着阮棠,像一座沉默的山岳,用自己的存在为她隔绝着外界的严寒与纷扰。他握住她依旧滚烫的手,源源不断地传递着自己掌心的温热和力量。
这一夜,格外漫长。裴琰之几乎未曾合眼,时刻留意着阮棠的状况,为她更换额上的帕子,在她咳嗽时轻拍她的后背。首到后半夜,阮棠的呼吸才稍稍平稳了些,滚烫的体温似乎也退下去一点,紧蹙的眉头略微舒展,终于沉沉睡去。
裴琰之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他看着阮棠在昏黄灯火下显得格外脆弱安静的睡颜,心中百感交集。京城的风刀霜剑,皇权的倾轧算计,似乎都随着这北上的风雪被远远抛在了身后。此刻,在这简陋的驿站里,守着她,看着她能安稳地睡去,竟成了他心中唯一的祈盼。
风雪在驿站外肆虐了两天两夜,终于渐渐止息。天空放晴,久违的阳光刺破厚重的云层,洒在银装素裹的大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空气依旧清冷刺骨,但至少能看清前路了。
阮棠在裴琰之和桃衣等人的悉心照料下,病情终于有了起色。高热退去,虽然咳嗽依旧,精神也还萎靡,但至少能坐起身,喝些清粥了。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一丝微弱的血色。
“感觉好些了?”裴琰之端着一碗温热的参汤,坐在炕边,小心地喂她。
阮棠点点头,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温热的汤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些许暖意。“好多了,就是…拖累大家了。”她看着裴琰之眼下明显的青黑,心中满是歉疚。
“不许这么说。”裴琰之放下碗,用指腹轻轻擦去她嘴角的汤渍,语气不容置疑,“没有什么比你养好身子更重要。云朔城就在前面,不急这一两日。等你再好些,我们慢慢走。” 他眼中是化不开的疼惜和坚决,京城那个杀伐决断的将军,此刻只是一个唯恐妻子再受半点风寒的丈夫。
又休整了一日,见阮棠精神尚可,裴琰之才下令车队再次启程。这一次,他特意命人将马车铺得更厚实,炭盆烧得更旺。他也不再骑马,而是钻进马车,亲自陪着阮棠。宽敞的马车内,暖意融融。阮棠裹着厚厚的狐裘,倚靠在裴琰之特意准备的软枕上,腿上盖着厚厚的毛毯。裴琰之就坐在她身边,手中拿着一卷北疆的舆图,低声给她讲着云朔城的风物。
“…云朔城虽苦寒,但民风彪悍淳朴。城外有月牙泉,冬日冰封,如一块巨大的翡翠。春天雪化时,泉边会开满一种蓝色的小花,当地人叫‘雪见草’,据说只在极寒之地才能存活,坚韧得很…” 他低沉醇厚的声音在温暖的马车内流淌,描绘着异域的风光,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阮棠安静地听着,偶尔轻轻咳嗽几声。她看着裴琰之专注讲述的侧脸,看着他眼底尚未完全褪去的疲惫,心中涌动着暖流。窗外的寒风依旧凛冽,车轮碾过雪地的声音单调枯燥,但在这方小小的、温暖的天地里,只有他低沉的话语和掌心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
桃枝和姜梨坐在对面的小榻上,一个做着针线,一个剥着烤热的栗子,偶尔低声交谈几句。阿萝依偎在阮棠腿边,听着裴琰之的讲述,大眼睛里充满了对陌生之地的好奇。
风雪之后的官道,虽然依旧难行,但车队行进得异常平稳。没有了追兵,没有了阴谋,没有了刀光剑影。有的,只是车轮碾雪的吱呀声,马蹄踏雪的嘚嘚声,车厢内炭火的噼啪声,以及家人间低低的、温暖的絮语。
阮棠靠在裴琰之肩头,感受着马车轻微的颠簸。疲惫再次袭来,她缓缓闭上眼。这一次,不再是病痛的折磨,而是一种久违的、带着暖意的安心。远离了漩涡的中心,前路或许依旧有风霜,但只要有他在身边,有这些不离不弃的家人相伴,那便是她心之所安的家园。意识沉入黑暗前,她模糊地想:云朔城,会是什么模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