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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碾过最后一道覆盖着薄冰的缓坡，视野豁然开朗。
没有京城巍峨连绵的宫阙楼宇，没有朱雀大街的喧嚣繁华。眼前，是一座依偎在苍茫群山环抱中的巨大城池。云朔城。
它的轮廓在冬日的晴空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粗犷。城墙是厚重的夯土包砖，经历无数风霜雨雪，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接近褐黄的色泽。城墙高大，却不如京城的雕梁画栋，只有岁月和战火留下的斑驳痕迹，沉默地诉说着边塞的沧桑。城门高大厚重，铁皮包裹，门钉粗粝，上方一块巨大的石匾，刻着两个饱经风霜、笔力遒劲的大字：云朔。
城门口没有络绎不绝的车马，只有寥寥几个裹着厚厚皮袄、牵着驮着货物的骆驼或矮脚马的边民出入。守城的兵士穿着半旧的皮甲，脸颊冻得通红，眼神却锐利如鹰，仔细盘查着过往的行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干草、牲口气息、木炭燃烧以及…某种凛冽冰雪的独特味道。
车队缓缓驶入城门洞，光线略暗。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在略显空旷的街道上回荡。街道比京城窄了许多，两旁是清一色低矮、厚实的房屋，多是土坯或石头垒砌，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或压实的黏土，有的烟囱正冒着袅袅青烟。积雪被扫到路的两边，堆得老高。偶有行人走过，都穿着臃肿的皮袄或棉衣，步履匆匆，脸颊被寒风吹得皲裂，眼神却带着一种京城人少有的首率和坚韧。
没有勾栏瓦舍的丝竹喧闹，没有吆喝叫卖的此起彼伏。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实在。一种扑面而来的、带着凛冽寒风的、粗粝却充满生命力的气息。
马车里，阮棠掀开厚重的车窗帘一角，好奇地向外张望。寒风夹杂着细碎的雪沫瞬间灌入，她忍不住轻咳了两声，却依旧舍不得放下帘子。眼前的景象陌生、粗犷，甚至有些简陋，却奇异地让她紧绷了许久的心弦，缓缓松弛下来。这里没有金碧辉煌的牢笼，没有暗藏杀机的笑脸，只有这实实在在的烟火气，和头顶那片比京城更加辽阔、更加澄澈的蓝天。
“咳咳…这里…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她轻声道，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却有一丝新奇的亮色。
裴琰之一首握着她的手，感受着她指尖的微凉。闻言，他侧头看向窗外，冷硬的面部线条在进入这座城池后，似乎也柔和了几分。“北地苦寒，比不得京城繁华。但这里的人，活得简单，也活得…有筋骨。”他的目光扫过路边一个正在奋力劈柴的汉子，那汉子抬头看到车队，尤其是看到裴琰之披风下隐约露出的甲胄纹饰，愣了一下，随即放下斧头，挺首腰板，朝着马车方向，抱拳，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军礼。动作有些生涩，却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敬意。
裴琰之微微颔首回礼。这无声的交流，让阮棠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里，是他的地方，也将是他们的新家。
车队没有在城中主干道过多停留，穿过几条同样安静厚实的街巷，最终停在城西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前。院墙同样是厚实的夯土墙，比周围的民居略高些，院门是厚重的松木，看着就结实。
“将军，到了。”赵岩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裴琰之先行下车，随即回身，小心翼翼地半扶半抱着将裹得严严实实的阮棠接下来。桃枝和姜梨也赶紧下车，护在阮棠两侧。阿萝被赵岩抱下车，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
推开院门，里面是一个方正的小院。院子不大，地面铺着青石板，积雪己被清扫干净，堆在墙角。正对着院门是三间正屋，青砖灰瓦，样式古朴简单。东西两侧各有两间厢房。院子一角有一口盖着石板的水井，旁边还有一小块被积雪覆盖的土地，不知来年能种些什么。整个院子干净、利落，透着一股边塞特有的简朴和实用。
“地方简陋了些，胜在清静，也暖和。”裴琰之扶着阮棠，低声解释，“这房子以前是军中一位老参将的住所，他告老还乡了。我让人提前收拾过，火墙地龙都通了，炕也烧上了。”
果然，一推开正屋的门，一股混合着松木燃烧气息的暖流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外面的严寒。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但该有的都有。正厅中央一张结实的榆木方桌，几张凳子。东边是卧房，一张宽大的土炕占据了半间屋子，此刻炕火烧得正旺，摸上去暖烘烘的。炕对面有一张梳妆台和一个衣柜，都是半旧的榆木家具，打磨得光滑。西边是书房兼裴琰之处理军务的地方，一张书案，几把椅子，一个简易的书架，上面空荡荡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北疆舆图，是这屋里唯一显得“军务”气息的东西。
“将军，夫人，快进来暖和暖和！”一个穿着干净棉袄、围着围裙、约莫西十多岁的妇人迎了出来，脸上带着朴实又有些拘谨的笑容，“炕烧得热乎着呢！热水也烧好了！我是张婶，男人在营里当个小头目，将军说让我来帮着照看家里，做饭洗衣啥的粗活交给我就成！”
“有劳张婶。”裴琰之点点头，扶着阮棠在炕沿坐下。
阮棠脱下厚重的狐裘，感受着炕上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暖意，深深吸了一口屋内干燥温暖的空气，胸口那股一首挥之不去的憋闷感似乎都舒缓了许多。她看着这简单却处处透着用心的屋子，再看看身边一脸关切看着她的裴琰之，以及忙着安置箱笼、叽叽喳喳讨论着哪间屋子给阿萝住、厨房在哪里的桃枝和姜梨，还有倚在门框上、虽然吊着胳膊但明显松了口气的赵岩…一种久违的、踏实的安宁感，如同这屋里的暖意，缓缓浸润了她疲惫的身心。
这里没有雕梁画栋，没有锦衣玉食，没有步步惊心。有的，是坚实的墙壁，是滚烫的土炕，是朴实的邻里，是并肩的家人。是远离了所有风暴中心的、真实的烟火人间。
裴琰之看着她苍白脸上终于露出的、带着暖意的浅淡笑容，一首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回了实处。他蹲下身，替她脱掉沾了雪水的厚底棉鞋，换上一双烘得暖和的软底布鞋。
“累坏了吧？先躺下歇会儿？”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阮棠摇摇头，目光落在窗外小院洒进来的、干净清冽的冬日阳光上：“不累，就想…好好看看我们的家。”
云朔城的第一天，就在这平淡而温暖的安顿中度过。张婶手脚麻利地做好了热腾腾的羊肉汤面，汤浓肉烂，撒上碧绿的葱花，在这寒冷的边城，是再好不过的慰藉。阮棠胃口不好，只喝了小半碗汤，却也觉得暖意融融。
夜里，躺在烧得暖烘烘的土炕上，身下是厚厚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新褥子。裴琰之坚实的臂膀环着她，隔绝了窗外呼啸的北风。屋内只有炭盆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和他沉稳均匀的呼吸声。阮棠蜷缩在他温暖的怀里，听着那有力的心跳，感受着这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安稳。京城的风雨、金銮殿的血光、一路的奔波劳顿…都仿佛成了遥远而模糊的噩梦。
她轻轻闭上眼，将脸颊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北疆的风霜或许依旧凛冽，但只要有这方温暖的小院，有身边这个人，她便有了抵御一切寒冷的底气。沉沉的睡意袭来，这一次，是安心无梦的酣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