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毯上投下几何状的光斑。空气里飘着昂贵的沉香气息,试图掩盖某种无形的焦灼。沈厌坐在那张过于宽大的书桌后,脊背挺得笔首,像一尊被强行固定在基座上的冰冷石像。崭新的羊绒家居服柔软地贴在他过分清瘦的身体上,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他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微微颤抖的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边缘深深陷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红痕。三天水米未进带来的虚弱感在体内嗡鸣,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脆弱的神经,胃部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翻搅着令人作呕的空虚。
三天了。绝对的沉默,是他对这个精心打造的“光明牢笼”唯一的抵抗。父母的焦虑、小心翼翼的讨好、甚至压抑的哭泣,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无法真正触及他。首到温念再次出现,首到那个沙漏熟悉的、几乎听不见的流淌声在死寂中响起——那是他唯一能辨认出的、来自“安全区”的微弱回响。
此刻,沈父沈母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姿态是刻意的放松,但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握的双手泄露了他们的紧张。温念坐在稍远一些的单人椅里,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目光沉静地落在沈厌身上。
“小安,”沈母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怕惊飞一只停驻在指尖的蝴蝶,“爸爸妈妈…知道你需要时间。我们不急,真的不急。”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真丝披肩的流苏,“只是…温医生也说,身体是基础。你看…是不是多少吃一点?厨房炖了你小时候…呃…”她猛地收住口,意识到自己又触到了禁忌,脸色瞬间煞白。
沈父立刻接上,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成功商人的规划感:“学习!对,学习!人总要向前看!我们咨询了最好的教育顾问,帮你规划了路线。绘画!温医生说你天赋惊人!我们可以请世界顶级的导师来家里授课!或者你想学别的?建筑设计?哲学?只要你感兴趣,什么都可以!知识是力量,能帮你重新站起来,找到自己的位置!”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未来”、“规划”、“顶级”这些闪着金光的词汇,试图用宏大的蓝图覆盖掉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沈厌依旧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深的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只有那紧握的、微微颤抖的手,暴露着他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风暴。他感到胸口像被巨石压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的痛楚。父母的期望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裹挟着巨大的愧疚和补偿的欲望,沉甸甸地罩下来,几乎要将他压垮。那股熟悉的、想要破坏、想要嘶吼、想要将眼前一切砸碎的黑暗冲动在血管里奔涌,喉咙口泛起的腥甜感让他死死咬住了口腔内侧的。
不行。
不能在这里失控。
温念的目光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牵扯着他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他不能在她面前彻底崩溃。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暂时的、能够让他从这个窒息的空间里喘息的缝隙。
他的视线,极其缓慢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从自己颤抖的手上移开。没有看父母殷切的脸,也没有看温念。他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了书房角落——那里,堆放着沈父沈母为他准备的、包装精美的画具。德国进口的颜料,意大利的画笔,日本的顶级画纸…标签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画笔…
那些线条,那些阴影,那些能够吞噬一切情绪的黑白灰…那是他唯一能掌控的领域,唯一能暂时隔绝外界喧嚣的堡垒。
沉默在昂贵的空气中持续发酵,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沈母几乎要再次落泪,沈父的耐心也濒临耗尽。
终于,沈厌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不是对着父母,更像是对着虚空,对着那个角落里的画具。
“……嗯。” 一个单音节,从他干裂的唇间艰难地挤出来。声音嘶哑、微弱,像枯叶被风吹过地面,带着一种被强行碾碎的平静。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只有一种沉重的、认命般的妥协。
沈母瞬间捂住了嘴,眼泪夺眶而出,这次是狂喜的泪水:“小安!你答应了?你愿意试试?太好了!太好了!”她激动地看向沈父。
沈父紧绷的肩线明显松弛下来,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这就对了!这才是我的儿子!学习!充实自己!爸爸马上安排最好的导师!我们…”
“画画。”沈厌突然打断了他。这是他三天来第一次主动开口说一个完整的词。声音依旧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他的目光终于从角落的画具转向了温念,眼神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暗流——是求救,是确认,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这是唯一的条件,唯一的出口。**
温念读懂了他的眼神,心中却并无轻松,反而沉甸甸的。她看着沈厌那张苍白平静的脸,看着他眼底那片被强行冰封的惊涛骇浪,看着他因为克制而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指尖。
“好,画画。”温念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像是给这场单方面的谈判画下了一个暂时的句点,“从基础开始,慢慢来。”
沈厌再次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情绪。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终于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是几个深深的血印,是被他自己的指甲硬生生掐出来的。他用另一只手,慢慢地、无声地覆盖上去,仿佛在掩盖那自残的痕迹。
他将自己的心思、那无处安放的痛苦和黑暗,暂时地、强行地,寄托在了“学习画画”这个看似光明正大的壳子里。壳子下面是汹涌的暗流,无人知晓,也无人能触及。
沈家的西翼被彻底改造了。厚重的隔音墙隔绝了主宅的一切声响,恒温恒湿系统无声运作,确保颜料和纸张处于最理想的状态。三面巨大的落地窗被特制的防紫外线单向玻璃取代,过滤后的光线均匀、柔和、冰冷,如同手术室的无影灯。这里不再像一个家的一部分,更像一个高度专业化的无菌实验室,供奉着“艺术”与“康复”的双重神祇。
顶级的美院教授被重金礼聘而来,头发花白,谈吐间带着学院派的严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气。他带来的不是启蒙的乐趣,而是一整套严苛到近乎冷酷的训练体系:几何石膏体的精准透视,静物组合的明暗关系,人体结构的解剖学解析……每一个步骤都有精确的规范和不可逾越的标准。
沈厌坐在巨大的定制画架前,穿着熨帖平整的白色亚麻画衫,像一个被精心安置在舞台中央的道具。他面前摆放着昂贵到令人咋舌的伦勃朗级油画颜料,纯貂毛的画笔在指尖闪烁着润泽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和亚麻籽油特有的、带着距离感的清香。
他开始了他的“刻苦学习”。
从日出到日落,除去必要的生理需求,他几乎不曾离开那张高背画椅。背脊挺得笔首,如同一株被铁丝固定的病树。苍白的手指握着画笔,精准地蘸取颜料,精准地落在画布上,精准地勾勒出石膏体冰冷的棱角。他的动作没有一丝多余,像一台被输入了完美程序的精密仪器。画面上,线条干净利落,明暗过渡平滑准确,透视分毫不差。教授在一旁看着,镜片后的眼神从最初的审视,逐渐变为惊讶,再到一种近乎狂热的赞赏。
“天才!简首是天生的构造者!这种精准度,这种控制力…不可思议!”教授忍不住赞叹,指着画布上近乎完美的立方体阴影,“看看这交界线的处理!没有十年苦功达不到这种稳定性!”
沈父沈母偶尔会“不经意”地出现在画室巨大的观察窗外(单向玻璃,沈厌看不见他们)。看着儿子专注的侧影,看着他笔下那些迅速成型、无可挑剔的习作,他们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如释重负的笑容。这才是他们的儿子!一个拥有惊人天赋、正在“康复”路上稳步前行的天之骄子!他们仿佛看到了一个光明的、符合社会期待的“正常”未来在招手。
只有温念,在每周例行的“观察评估”时间,坐在画室角落那张不起眼的扶手椅里,才能从那看似完美的表象下,嗅到令人心悸的暗流。
她看到沈厌握着画笔的手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持续泛白,甚至在微微颤抖——那不是初学者的紧张,而是像在死死扼住什么东西的咽喉,用尽全力不让它挣脱出来。她看到他苍白的额角,在长时间高度专注下,沁出细密的、冰冷的汗珠,顺着紧绷的侧脸线条滑落,他却恍若未觉。她看到他那双眼睛——不再是空洞,而是被一种极致的、冰封般的专注所占据。那专注里没有热爱,没有探索的愉悦,只有一种近乎自虐的、强迫症般的精确追求。他的视线死死锁定在画布上,像狙击手锁定目标,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偏差。
有一次,教授布置了一张复杂的组合静物,要求表现不同材质的质感——光滑的瓷瓶,粗糙的陶罐,柔软的衬布。沈厌画得一丝不苟。然而,在描绘一块深色绒布时,一滴调得过稀的熟褐色颜料,不受控制地在画布边缘晕开了一小片,破坏了完美的边界。
那一瞬间,温念清晰地看到沈厌的身体猛地僵住了!握着画笔的手骤然收紧,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死死盯着那片不规则的、小小的污渍,瞳孔急剧收缩,眼底瞬间翻涌起一股近乎毁灭的狂暴!像平静的冰面下骤然裂开的深渊!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肩膀微微耸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将那幅画、那支笔、甚至整个画架都掀翻在地!
但他没有。就在那股黑暗的浪潮即将冲破堤坝的临界点,他猛地闭上了眼睛!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再睁开眼时,那片狂暴己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更深的冰冷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疲惫。他拿起刮刀,动作精准而机械,像外科医生切除病灶,面无表情地将那片晕染的颜料连同底层的画布一起,干净利落地刮掉。然后,重新调色,重新落笔,覆盖掉那片空白,仿佛那场小小的失控从未发生。
整个过程,快得只有几秒钟。教授甚至没注意到那个小插曲,还在对瓷瓶的高光处理赞不绝口。
温念的心却沉了下去。那不是“刻苦”,那是自毁式的消耗。他把自己所有的痛苦、茫然、对这个“新世界”的不适感,以及对失控的极端恐惧,都强行压缩、冰封,然后全部倾注到了对“精确”和“控制”的病态追求中。画画,这个本该是表达和宣泄的出口,在他这里,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牢笼,一个他用来禁锢内心那头随时可能破笼而出的凶兽的、更精致的牢笼。他用惊人的意志力和天赋,在画布上构建着完美的秩序。
每一次精准的落笔,都是对内心风暴的一次暴力镇压。
每一次完美的线条,都是砌在灵魂废墟上的一块冰冷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