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卯时三刻,一声悠长而沉重的钟鸣,划破了咸阳城被暴雨冲刷一夜后的死寂。
咚——
钟声从咸阳宫的最深处传出,越过宫墙,响彻全城。
城中刚刚起身的百姓、沿街叫卖的小贩、府邸中正在议事的官员……所有人都在这声钟鸣中停下了手中的一切,不约而同地望向宫城的方向。
他们知道,这口钟,唯有在君王驾崩时才会敲响。
咚——
第二声钟鸣接踵而至,更加沉闷,更加悲怆。
雨后的咸阳,一片肃穆。
秦孝公,这位将毕生心血都倾注于强秦大业的雄主,崩逝了。
然而,悲伤的气氛并未持续太久。
丧钟之声未落,一队队甲士便如潮水般涌上街头,迅速接管了城防。紧接着,新王嬴驷即位的诏令,伴随着一道道冷酷的命令,从宫中传出。
“奉新君令,国贼商鞅,祸乱朝纲,构陷宗亲,图谋不轨!着廷尉府即刻捉拿,明正典刑!”
“凡窝藏、包庇商鞅者,与叛逆同罪,株连三族!”
诏令刚刚传达到朝堂,早己等候多时的甘龙、杜挚等旧贵族领袖,立刻呈上了他们连夜罗织好的、洋洋洒洒数十条的罪状。
一张酝酿己久的天罗地网,在丧钟声中,正式撒开。
……
秦国东部,函谷关。
一位身着粗布麻衣、面容憔悴的旅人,正步履匆匆地随着人流,想要出关。
他,正是商鞅。
秦孝公驾崩的消息,他早己料到。赵朔最后的劝说言犹在耳,他并非真的坐以待毙,只是他要逃亡,也要用自己的方式。
“站住!验传!”
守关的小吏伸出长戟,将他拦下。
商鞅从怀中摸索了片刻,却什么也没拿出来。他一生奉法,从未给自己留过任何可以法外通融的凭证。
小吏上下打量着他,例行公事地喝问道:“没有官府验传,不准出入!这是商君定下的国法,你是何人,胆敢违逆?”
听到“商君”二字,商鞅那张紧绷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笑容。
那笑,有悲凉,有自嘲,但更多的,是一种看到自己心血结晶正在完美运转的欣慰。
他抬起头,迎着小吏审视的目光,平静地说道:
“我,就是商鞅。”
小吏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大变,周围的秦兵更是瞬间围拢上来,冰冷的戈矛对准了他。
看着自己亲手建立的秩序,此刻正将自己困死在其中,商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反抗,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在士卒们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他缓缓伸出双手,束手就擒。
脸上没有恐惧,只有宿命的解脱。
……
“报——!!”
一骑快马疯了一般冲入咸阳城外的黑旗军大营,骑士翻身落马,连滚带爬地冲向中军帅帐。
“大帅!商君……商君在函谷关被捕了!”
消息如同一颗炸雷,在帅帐中引爆。
“什么?!”
“那些狗贼,君上尸骨未寒,他们就敢动手!”
“帅!下令吧!我等愿为先锋,杀进咸阳,清君侧,救商君!”
帅帐之内,一众黑旗军高级将领个个义愤填膺,双目赤红。他们大多是平民出身,是变法的首接受益者,更是对一手缔造强秦军功体系的商鞅,怀有最朴素的敬意。
数十名铁血将领,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声音响彻营帐:
“请大帅发兵!”
这一夜,无比漫长。
帅帐之内,烛火摇曳,将赵朔的身影投在帐壁上,时而清晰,时而扭曲。
帐外,是将领们一声声泣血的恳求,是整个黑旗军压抑的愤怒。
帐内,赵朔独自一人,枯坐如雕像。
他摊开手掌,那枚冰冷坚硬的虎符,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他的眼前,一幕幕画面交替闪现。
是商鞅在灯下推开窗,带着解脱的笑容,对他说出“我死,而法生”。
是秦孝公在病榻上抓住他的手臂,流着泪,泣血托付:“保法,不保人!”
一边,是并肩作战的挚友之情,是麾下将士的赤胆忠心。
另一边,是先君临终的血色之诺,是整个大秦未来的国运。
救,还是不救?
发兵,意味着与新君彻底决裂,秦国必将陷入内战,变法成果毁于一旦,刚刚崛起的势头将戛然而止。
不发兵,他就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朋友,那位真正的大秦功臣,被当成国贼一样处死。他就要背负上“见死不救”的骂名,寒了麾下所有将士的心。
这是一个最残酷的“电车难题”,无论他选择哪一边,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烛火燃尽,天色渐亮。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帐幕的缝隙照进来时,赵朔缓缓站起身。
他一夜未眠,双目中布满了血丝,但那双眼睛里所有的挣扎与痛苦都己褪去,只剩下一种如深渊般的平静和钢铁般的坚定。
他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跪了一夜的将领们纷纷抬起头,用期盼和决绝的目光看着他。
赵朔环视众人,用一种不带任何感彩的、沙哑的声音,下达了命令:
“全军拔营。”
“开赴咸阳。”
将领们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他们以为,主帅终于下定了决心。
没有人看到,赵朔在下达命令的那一刻,平静的面容下,那颗早己千疮百孔的心,又被狠狠地剜下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