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与布衣臣子的深夜密约,外人无从知晓。
但第二天,一纸王令从咸阳宫传出,瞬间引爆了朝堂。
——“原上将军赵朔,为国劳苦,功勋卓著。今虽辞去军职,然其心系国事,堪为表率。特封为‘栎阳讲武堂山长’,食千石俸,不理朝政,专司教化,以育国之栋梁。”
山长?
这是个什么官?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
在众人看来,这更像是一种体面的放逐。一个统帅千军万马的上将军,一个曾让六国闻风丧胆的战神,最后去了一个偏远的讲武堂当教书先生?
何其讽刺!
甘龙等旧贵族们,在经历了最初的错愕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他们看不懂赵朔殿前卸甲的深意,但看得懂这份王令的“屈辱”。
在他们看来,赵朔,这头曾盘踞在秦国上空、让他们夜不能寐的猛虎,终究还是被拔掉了爪牙,关进了笼子。
至于一个教书先生,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朝堂之上,议论声渐渐平息,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个结局。
赵朔的时代,似乎就此落幕。
……
然而,当整个咸阳都以为故事己经结束时,在栎阳,一个全新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
赵朔几乎是在王令下达的当天,就乘坐着一辆最普通的马车,离开了咸阳。没有告别,没有送行,仿佛只是去乡下散心。
当他抵达栎阳讲武堂时,迎接他的是数百名神情复杂的年轻学员。
他们听说了咸阳发生的一切。他们崇敬的、战无不胜的统帅,如今成了一个没有兵权的山长。失望、不解、迷茫,写在每一个年轻的脸上。
为首的,正是司马错。
他比其他人更加沉默,只是深深地看着走下马车的赵朔。那人穿着一身再寻常不过的麻布长衫,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眼神平静,不见半分失意与落魄。
司马错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他上前一步,以无可挑剔的军礼,单膝跪地。
“学生司马错,恭迎山长!”
他身后,数百学员齐刷刷跪下,声音汇成一股洪流。
“恭迎山长!”
赵朔没有让他们起身,只是缓步走过他们中间,目光扫过讲武堂的每一个角落。
陈旧的校场,背得滚瓜烂熟的兵法竹简,单调的搏击与箭术训练……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跪在地上的这些秦国未来的希望,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从今天起,你们以前学过的东西,忘掉一半。”
所有人都愣住了。
赵朔没有解释,只是下达了他就任山长后的第一道命令。
“将讲武????堂西边的三间仓库,全部清空。”
“再去城里,把最好的木匠、沙匠、铁匠,都给我请来。钱,从我的俸禄里出。”
无人理解,但所有人都遵从。
一场彻底的变革,就这样在所有人始料未及中,拉开了帷幕。
三天后,讲武堂的学员们见到了他们此生从未想象过的东西。
第一间清空的仓库,变成了一间巨大的、光线明亮的屋子。屋子正中央,是一个占据了几乎所有空间的巨大沙盘。
沙盘之上,山川、河流、城郭、关隘,竟是整个秦国乃至东方六国的地貌缩影!精细到每一条可供大军通过的谷道。
“此为‘沙盘推演室’。”
赵朔站在沙盘前,手中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杆。
“兵法,不是用嘴念的,是用脚量的,用血换的。从今往后,你们的每一场策问,都在这沙盘之上进行。谁能用最少的兵,走最短的路,花最少的钱粮,打下这座城,谁才是优等!”
学员们看得目瞪口呆,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冲击着他们的大脑。原来……战争,还可以这样“学”?
第二间仓库,则传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里面被改造成了一个真正的工坊,熔炉、锻铁台、各种工具一应俱全。墙上挂着的,不再是兵器,而是一张张画着古怪图形的图纸。
“此为‘军工实验坊’。”
赵朔拿起一个刚刚打造出来的弩机机括,对众人道:“为何我黑旗军的弩阵,射速冠绝天下?因为我们每一个弩机的部件,都可以互换!一个坏了,立刻换上新的,无需整修。这,叫‘标准化’!”
“战争,不只是将军的谋略,更是工匠的智慧。谁能设计出更省力、更精准、更容易制造的武器,谁就能在战场上,拥有上帝的视角!”
而第三间仓库,则最是古怪。
里面没有沙盘,没有兵器,只有一排排的长桌,桌上摆满了算筹和大量的空白竹简。
“此为‘后勤模拟处’。”
赵朔指着墙上的一副巨大地图。
“今日的课业:三万大军,从栎阳出发,远征上郡。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们所有人,给本山长算出来,需要多少粮食?多少草料?多少清水?征调多少民夫?沿途有多少补给点?天气变化又该如何应对?”
“算不出来,全都不准吃饭!”
沙盘推演、军工标准、后勤模拟!
三个看似与“兵法”无关的东西,却如三道惊雷,彻底劈开了学员们固有的认知。
紧接着,赵朔公布了全新的课程。
《战争经济学》、《地缘战略论》、《军工标准化概论》、《战时动员与后勤管理》……
一个个闻所未闻的名词,让这些年轻人既感荒谬,又感新奇。
他们不再只是单纯地学习如何冲锋陷阵,而是开始从一个国家,一个体系的高度,去重新理解“战争”这个词。
战争的胜负,不只决定于战场,更决定于庙堂之上,田埂之间,工坊之内!
有人跟不上,有人被绕得头晕脑胀,中途选择了放弃。
但司马错,却像是被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没日没夜地泡在沙盘室,一遍遍地推演着赵朔留下的各种战局。他废寝忘食地待在后勤处,用算筹计算着天文数字般的钱粮消耗。
他的眼中,不再只有敌人的阵型,更有运粮的道路,有兵器损耗的比率,有占领一地后如何恢复生产。
一月之后。
赵朔将司马错单独叫到了自己的书房。
“你觉得,战争的本质是什么?”赵朔问。
司马错沉思许久,郑重地答道:“是国力的延伸,是意志的碰撞,最终……是体系对体系的碾压。”
赵朔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卸甲归来后,第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最重要的那颗种子,己经生根发芽。
他,这个旧时代的战神,正在亲手为大秦,锻造一个全新的、不需要战神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