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月光如水,洒在栎阳讲武堂外的青石板路上,泛起一层清冷的白霜。
司马错一个人,在这条路上缓缓走着。
他的脚步很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己的心口上。
山长那几个看似不经意的问题,此刻却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一遍又一遍。
“你的辎重线……”
“你的安民策……”
“你将他们当做一个敌人来打……”
……
最后,所有的问题都汇成了一句,如巨石般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此局,若无我,你,当如何?”
走出讲武堂的大门,被夜风一吹,司马错混沌的脑子才稍微清醒了一点。
他猛然间明白了。
老师今天考校他的,根本就不是如何平定蜀中叛乱。
辎重、民心、分化……
这些,都只是术。
山长在问他的,是“道”。
是在提醒他,战争,从来不只在战场之上。
它在庙堂的算计里,在百姓的饭碗里,在敌人的欲望与恐惧里。
老师所教的,从来不只是如何打赢一场仗。
而是在教他,如何看透一场战争的全部。
自己今天交出的答卷,虽然工整,虽然严谨,却始终没有脱离“将军”的视角。
而老师想要的,是一个“国之上将”的答案。
想到此处,司马错的后背,再一次被冷汗浸透。
他知道,自己距离真正的“毕业”,还差得很远。
他回首,望向那座在夜色中沉默如山的讲武堂,肩膀上的压力,前所未有地沉重。
那里,有他要守护的基业,更有他要用一生去追赶的背影。
……
与此同时,讲武堂内。
诺大的房间里,只有油灯爆出的一声轻微“噼啪”声。
赵朔还坐在沙盘前,神情平静。
他伸出手,将那枚代表着司马错的“帅”字棋,轻轻摆正,放在了秦军中军的位置。
沉稳,方正,大气。
一如其人。
他凝视着那枚棋子,浑浊的眼中露出一丝欣慰。司马错虽然还有待磨炼,但根基己成,假以时日,必能成为独当一面的擎天之柱。
他能守住这份家业。
随即,赵朔的手指,又伸向了那个装满了棋子的木盒。
他的手指在里面摸索了片刻,最后,却拿出了一枚极为特殊的棋子。
它不是标准的圆形,甚至有些不规则。
边缘锋利,没有经过任何打磨,拿在手上,甚至有些硌手。
材质也不是普通的木头,而是一块黑色的铁片,入手冰凉。
最重要的是,这枚棋子的上面,没有“将”,也没有“帅”,只刻着一个最简单,也最原始的字——
“兵”。
一个最纯粹的杀人兵器。
赵朔将这枚铁片制成的“兵”棋,轻轻地放在了沙盘的一角,与司马错的“帅”棋遥遥相对。
他看着这两枚棋子,许久,才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司马错学我之‘正’,知进退,懂取舍,可知守成……”
他的声音,在这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有些沙哑。
“可那小子……”
赵朔的目光,落在了那枚锋利的铁片上,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他学的,却是我之‘奇’,是我之‘险’,是撕开一切规矩,只求最高效杀戮的……狠戾。”
那小子,自然指的是白起。
那个在讲武堂的所有推演中,永远把“全歼”作为唯一目标的偏执狂。
赵朔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年轻人看向沙盘时,眼中闪烁着的、对战争异乎寻常的狂热。
那是一种天赋,一种野兽般的首觉。
一种天生就为战争而生的……本能。
赵朔喃喃自语,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这满室的寂静说。
“司马错是剑,厚重无锋,善于格挡,是守国之器。”
“而他……也是剑。”
“一柄太过锋利的剑。锋利到,足以斩断一切,也足以……伤到握剑之人。”
“是柄好剑,可……没有剑鞘啊。”
赵朔的忧虑,己然超出了蜀地的叛乱,超出了秦国眼前的任何一个敌人。
他所忧虑的,是他亲手缔造的这个前所未有的强大战争机器,以及……驾驭这部机器的人。
司马错,白起,还有那些从讲武堂中走出的,一个个性格各异、能力出众的将星。
他们将如何影响秦国的未来?
而那位高居咸阳宫的君王,他又会更欣赏哪一柄剑?
是稳妥的盾,还是锋利的矛?
历史的洪流,充满了无数的变数。
他可以为秦国打下坚实的根基,可以培养出最优秀的将才,甚至可以预见未来十数年的走向。
可人心,他算不到。
在幽暗的灯火下,老人枯瘦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射在那巨大的沙盘之上,仿佛笼罩着整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