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的北境,长城犹如一条灰色的、疲惫的巨龙,匍匐在光秃秃的山脊上。
风,是这里唯一的主人。它从不歇脚,日夜吹刮,卷起地上的沙砾,抽打在人的脸上,生疼。
老黑,一个眼角刻满了风霜的屯长,正眯着眼睛,望向烽燧下那片一成不变的苍黄。
他是从河西雪耻之战里活下来的老兵,是亲眼见过武安君赵朔如何将三万新军打造成铁山的石头。在他看来,天底下就没有黑旗军砸不烂的方阵。
但最近,他总觉得心慌。
这种慌,不是面对魏武卒冲阵时的紧张,而是一种……抓不住、摸不着的烦躁。
“头儿,你看那!”
一名年轻的哨兵指着东边的天际。
几缕黑色的狼烟,并非从约定的烽火台上燃起,而是在广阔的平原上,毫无规律地、此起彼伏地冒了出来。
那不是求援信号。
那是村子在燃烧。
老黑的心猛地一沉。
“抄家伙!跟我来!”
他没有丝毫犹豫,带着手下的一百弟兄,冲下了烽燧。他们是秦国的兵,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们的防区。
然而,当他们气喘吁吁地赶到最近的那个村落时,只剩下了一片焦黑的废墟和村民们凄厉的哭喊。
敌人,早己不见踪影。
“畜生!”老黑一拳砸在烧焦的门框上,手臂上的青筋暴起。
“是赵人干的!”一个幸存的村民,浑身是血地抓住老黑的铠甲,“他们骑着马,穿着短衣……来得快,去得也快!抢了粮就放火!”
短衣?
老黑皱起了眉头。他印象里的赵军,和魏韩士卒没什么两样,都是宽袍大袖,列阵而战的。
还没等他想明白,西边,又有斥候快马回报。
“屯长!我们的一支后勤辎重队,在二十里外的山口被劫了!”
“多少人?”
“看不清!他们……他们不靠近,就在山坡上放箭!等我们的人冲过去,他们就跑了!跟鬼魂一样!”
老黑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首跳。
他带着人,立刻转向西边。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兵,他本能地沿着敌人可能留下的痕迹追击。
很快,在两座小山包之间的开阔地带,他们看到了。
数十骑。
那是一群和他以往见过的任何敌人都不同的骑兵。
他们没有秦军骑兵的重甲,身上穿着紧身的短袍,腿上是方便骑乘的裤子。他们胯下的战马,也并非高头大马,而是矮小精悍,看起来耐力十足。
最重要的是,他们没有结成任何阵型。
他们就像草原上的狼群,松散地分布在山坡上,居高临下,用一种戏谑的目光,打量着老黑这一百名精疲力竭的秦国步卒。
“结阵!”
老黑怒吼一声,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盾牌手迅速顶到最前,长矛手跟进,一个缩小版的、却依然坚不可摧的秦军方阵,迅速成型。这是他们战无不胜的法宝。
然而,预想中的冲锋并没有到来。
山坡上的赵国骑兵,发出了一阵哄笑。
其中一人,似乎是首领,策马上前几步,弯弓搭箭。
咻——
一支羽箭,不带什么杀气,轻飘飘地越过遥远的距离,插在了方阵前几步远的地上,箭羽还在微微颤动。
这是一个赤裸裸的挑衅。
“杂碎!”
几个年轻的秦兵忍不住了,怒吼着就要冲出去。
“不许动!”老黑死死按住他们,“保持阵型!他们是在引我们出去!”
他看得很明白。对方就是想引诱他们脱离阵型,然后用骑兵的机动力,将他们逐个射杀。
老黑不上当。
但,不上当,又能如何?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成了老黑一生中最为屈辱的时刻。
那群赵国骑兵,就像一群烦人的苍蝇。
他们不冲阵,也不靠近。他们只是保持着一个让秦军弩箭够不着、但他们的骑弓却能偶尔抛射过来的距离。
时不时地,就有一两支冷箭,从意想不到的角度飞过来,在盾牌上砸出“咄”的一声闷响,挑动着所有人的神经。
秦军的步卒方阵,就像一个被戏耍的铁王八。
前进,他们就后退,永远保持着那个让你绝望的距离。
后退,他们就跟上来,用零星的箭矢和侮辱性的叫喊骚扰你。
停下,他们就在你周围打着转,仿佛在参观什么稀奇的动物。
老黑的肺都快气炸了。他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不,是打在了一团虚无的烟雾上。
他手下的这些弟兄,哪个不是在讲武堂的严苛操练下,能负重奔袭三十里的汉子?哪个不是在战场上敢于和敌人正面换命的勇士?
可现在,他们只能憋屈地挤在一起,举着盾,像个傻子一样,被人数远少于自己的敌人,当猴耍。
士气,在一点一点地流失。
汗水,混着沙土,从每个人的额角流下。他们的手臂己经因为长时间举盾而酸痛不堪,但更让他们难受的,是心里的那股火。
终于,那群赵国骑兵似乎也玩腻了。
他们的头领,再次策马向前,冲着这边,用生硬的秦言大喊了一句:
“秦国步卒,果然只会……爬!”
说完,他们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调转马头,卷起一阵烟尘,扬长而去。
从始至终,他们没有真正发起一次进攻。
从始至终,老黑的部队,没有伤亡一人。
但当那群骑兵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天际线后,老黑身后的方阵,却“哗啦”一声,散了架。
好几个年轻的士卒,把盾牌狠狠地砸在地上,发出了不甘的怒吼。
老黑沉默地站在原地,他没有呵斥他们。
因为他自己,也想这么做。
他捡起地上那支挑衅的羽箭,箭杆很轻,箭头却打磨得异常锋利。
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战争。
没有方阵,没有冲撞,没有血肉横飞的绞杀。
只有羞辱和无力。
他抬头望向北方的天空,那里是赵国的方向。
老黑忽然觉得,刚刚席卷咸阳的、关于伊阙大捷和武安雏虎的狂喜,是那么的遥远。
他攥紧了手中的箭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