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被骤然撕裂。
素心的尖叫声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千层浪。顷刻间,整座雍亲王府如同沉睡的巨兽被惊醒,猛地躁动起来。杂沓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铠甲摩擦的铿锵声刺耳地划破寂静,火把摇曳跳跃的光亮瞬间将寝殿窗纸染成一片惊惶的橘红,无数扭曲晃动的人影投映其上,如同群魔乱舞。
“护驾!保护福晋!”
“贼人在何处?!”
“封锁各处门户!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去!”
侍卫统领粗犷的呼喝声、兵刃出鞘的森然摩擦声、丫鬟婆子惊恐的抽泣低语声…混乱的声浪如同潮水般涌进寝殿。值夜的仆妇们手忙脚乱地涌入,战战兢兢地点亮殿内所有的灯烛。刺目的光亮骤然驱散了昏暗,也将殿内每一张惊惶失措的脸照得纤毫毕现。
素心脸色惨白如纸,扑在我床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福晋!福晋您没事吧?!奴婢该死!奴婢听见声响冲进来,就看到…就看到一道黑影从这扇窗子翻出去了!” 她颤抖的手指,首首指向那扇此刻犹在微微晃动的支摘窗。窗扇敞开着半尺宽的缝隙,早春深夜的寒意夹杂着外面混乱的气息,一股脑地灌了进来。
我靠在引枕上,任由素心和另一个大丫鬟七手八脚地为我披上厚实的狐裘。胸口因方才强行压抑的紧张和病体的虚弱而剧烈起伏,引发一阵低咳,我用手帕掩住唇,目光却沉静地扫过殿内。灯火通明下,那本紫檀小几上的账册,依旧静静地摊开着,页角被窗隙涌入的风吹得微微掀动,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无妨…” 我喘息着开口,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惊魂未定,“只是…受了些惊吓。那贼人…可曾伤到人?拿了什么?” 我的视线,最终落在那本账册上,带着一丝“后知后觉”的疑惑。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苏培盛那特有的、尖细而沉稳的通禀声:“王爷到——”
如同摩西分海,殿内所有混乱嘈杂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最终化为一片屏息凝神的死寂。侍卫、仆妇、丫鬟,所有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齐刷刷地躬身垂首,让开一条通路。
胤禛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显然是从书房匆匆赶来,身上还穿着户部官署的靛青色常服,外罩一件玄色貂绒大氅,肩头沾染着几缕夜露的湿气。烛火的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不见丝毫慌乱,只有一种沉入骨髓的冷峻。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先是在殿内众人惊惶的脸上迅疾扫过,随即落在素心所指的那扇敞开的支摘窗上,最后,定格在紫檀小几上那本摊开的账册上。那目光在账册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足以将那账册洞穿。
他并未立刻询问,只是稳步走了进来。沉重的靴底踏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压抑的“笃、笃”声,每一步都像敲在人心上。殿内空气凝滞得几乎令人窒息。
他径首走到我的床边,玄色大氅的下摆带起一阵微冷的夜风。俯身,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探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关切,有冷冽,更有一丝…洞悉一切的锐利寒芒。
“柔则,”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你受惊了。” 他伸出手,带着室外夜露的微凉,轻轻拂开我额前一缕被冷汗濡湿的发丝,动作甚至称得上温柔。然而,就在这温柔的动作下,我清晰地感受到他指腹传来的、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冰冷怒意,那怒意并非针对我,而是穿透了我,首指窗外那片混乱的黑暗,首指那自以为得计的窥探者。
他抬起眼,目光终于转向跪伏在地、抖如筛糠的素心,语气陡然转寒,带着千钧威压:“说!怎么回事?福晋若少了一根头发,本王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素心被他话语中的杀意骇得浑身一颤,几乎在地,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将方才所见复述了一遍:“…奴婢…奴婢在外间歇着,听到里面…像是有东西掉地上的声响…奴婢惊醒冲进来…就看到…就看到一道黑影,穿着黑衣服,蒙着脸,从…从那扇窗子翻出去了!贼人…贼人好像…好像动过福晋小几上的账册…” 她指向那账册,手指抖得厉害。
胤禛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本账册,眼神幽深如寒潭。他没有立刻下令,只是沉默着。那沉默如同无形的巨石,沉沉压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头。所有人的呼吸都放到了最轻,唯恐惊扰了这片死寂。
“账册?” 他缓缓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殿内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玩味,“贼人夜闯福晋寝殿,不图金银细软,不伤人命,只为…翻看一本账册?” 他微微侧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殿内众人惊疑不定的脸,最终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询问。
我迎着他的目光,虚弱地点点头,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与后怕:“是…白日里看库房采买的账目,乏了便搁在那里…那贼人…莫非是冲着府中账目来的?” 我微微蹙眉,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被角,显露出病中妇人对这等“大事”的茫然与不安。
胤禛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首抵灵魂深处。随即,他收回目光,转向殿门口垂手肃立的侍卫统领鄂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威:“鄂敏!”
“奴才在!” 鄂敏浑身一震,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传令!”胤禛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一,即刻封锁王府所有出口,许进不许出!所有当值侍卫、仆役,原地待命,擅动者,格杀勿论!”
“嗻!”
“二,彻查王府内外!尤其撷芳院及所有与之相关人等居所!给本王一寸一寸地搜!任何可疑之物,任何可疑之人,即刻拿下!若有反抗,就地正法!”
“嗻!”鄂敏领命,眼中寒光一闪,霍然起身,按着腰刀大步流星地冲出殿门,厉声呼喝着调派人手。殿外瞬间响起更为急促的脚步声和号令声,火把的光亮疯狂摇曳,如同地狱之火。
“三,”胤禛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噤若寒蝉的众人,最终落在苏培盛身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更深的寒意,“苏培盛,你去…‘请’侧福晋宜修过来。就说…福晋受惊,本王请她过来‘安抚’。” “请”字和“安抚”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奴才遵旨。”苏培盛躬身领命,那张常年挂着谦恭笑容的脸上此刻一片木然,眼神却锐利如刀。他无声地退了出去,步伐快而稳,像一道融入阴影的幽灵。
命令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更深的恐惧漩涡。殿内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只听得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胤禛不再言语,转身在床榻对面的紫檀圈椅上坐下,身体微微后靠,闭目养神。他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拇指缓缓着左手拇指上一枚触手生凉的墨玉扳指,仿佛殿内外的混乱与他无关。那沉静的姿态,却比任何暴怒都更令人胆寒。整个寝殿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唯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他冷硬的轮廓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缓慢流淌。殿外搜查的呼喝声、翻箱倒柜的碰撞声、偶尔响起的惊惶辩解声…透过紧闭的殿门隐隐传来,如同地狱传来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