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幽暗的后巷,如同一条冰冷的伤口,切割在诊所与背后参差石屋的阴影里。冰冷的夜风打着旋,卷起潮湿的沙砾和腐烂海藻的气息,扑打在林晚的脸上,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惊涛骇浪。她背靠着粗糙、渗着咸腥水汽的石墙,紧紧抱着怀中滚烫且啼哭不止的林星,仿佛那是唯一能证明她还活着的热源。
几步之外,那个救了她和女儿的盲人青年,同样靠着斑驳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汗水顺着他苍白清秀的下颌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巷口透入的微光,惨淡地照亮了他那双无力垂落在身侧的手——那不再是人类的手,而是自小臂中段以下,完全化作淡紫色、半透明晶体的奇异造物。晶体内部,细碎的光流如同被困的萤火虫,紊乱地奔涌着,忽明忽暗。十根晶体手指,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颤抖。他抬起那只相对完好的左手,指腹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仿佛触碰烧红烙铁般的谨慎,轻轻着右腕上方晶体与皮肤交界处那锐利而冰冷的棱角。每一次触碰,他紧锁的眉头就加深一分,唇线抿得发白,无声地承受着那非人的、源自内部的灼痛与撕裂感。
巷子里死寂得可怕。诊所门后,那灰雾不甘的、如同困兽低吼般的嘶鸣声,似乎被厚厚的木门和某种无形的力量隔绝了,只剩下微弱到几不可闻的摩擦余音。这短暂的平静,反而让空气更加凝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挥之不去的诡异惊悚。
林晚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死死地钉在青年那双晶体化的手上。恐惧、茫然、以及一丝几乎被巨大危机压垮的好奇,在她眼中疯狂交织。那是什么?怪物?还是……某种和她女儿瞳孔金痕一样,被诅咒的“东西”?她下意识地将怀里的林星抱得更紧,婴儿滚烫的体温透过薄薄的毯子灼烧着她的手臂,那微弱却持续不断的啼哭,像一根细针,不断刺穿着她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就在这时,盲人青年微微抬起了头。他那双没有焦距的眸子,仿佛穿透了浓稠的黑暗,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和深切的困惑,“看”向林晚怀中哭声的来源——林星。
“她……” 青年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爆发和持续的疼痛而异常沙哑,带着晶体摩擦般的质感,“她的哭声……很……特别。” 他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汇,那双晶体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内部的紫色光流随之加速流动。“像……像在撕扯着什么东西……这里的‘声音’……都因为她在哭而变得混乱……” 他用那只完好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又指了指周围的空气,脸上的茫然更深了。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缩!哭声?混乱?她猛地低头看向怀中的林星。婴儿的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眼睛紧闭,细弱的哭声带着令人揪心的痛苦。但青年的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她混乱的思绪!林星的笑声能点燃他人过载的“活力”,那么她的哭声……是否也蕴含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与规则相关的力量?这力量,甚至能影响眼前这个拥有晶体怪手的盲人青年对“声音”的感知?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怀中的孩子,像一个行走的、无法预测的灾厄之源。
“诊所……里面……” 青年喘息稍定,声音依旧沙哑,但多了一丝凝重,“那个东西……冰冷,饥饿……它还在。它在……等着。” 他那双晶体手指再次无意识地蜷缩,仿佛在抗拒着某种无形的、令人厌恶的感知。“它想吃掉她。” 他“看”向林星的方向,语气异常肯定,带着一种源自本能的、对那冰冷“饥饿”的厌恶。
林晚浑身冰凉。她知道!她当然知道!那怪物就是冲着林星来的!心口的胎记,瞳孔扩散的金痕……都是诱饵!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漫过她的脚踝。她该怎么办?抱着高烧的孩子,在这个陌生、诡异的小镇,面对一个隐藏在诊所灰雾里、随时可能再次扑出来的恐怖猎杀者?白沙湾,这个她以为的避难所,己经变成了一个冰冷的陷阱!
“星星……星星……” 她无意识地呢喃着女儿的名字,声音破碎不堪,脸颊贴上婴儿滚烫的额头,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汗水滑落,滴在林星烧得通红的小脸上。
就在她的泪水触碰到林星皮肤的瞬间——
异变陡生!
原本只是微弱啼哭的林星,仿佛被这滴滚烫的泪水彻底引燃了体内积蓄的痛苦,猛地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几乎冲破喉咙的尖利哭嚎!那哭声不再虚弱,而是充满了生命遭受巨大折磨时最原始的、尖锐的绝望!
与此同时,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非自然的能量波动,以林星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仿佛一颗无形的石子投入了粘稠的死水!
林晚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浑身一颤。但更让她惊骇欲绝的是,就在林星这声震耳欲聋的哭嚎中,她贴身藏在衣服内侧、紧贴着胸口皮肤的那把冰冷坚硬的青铜音叉,毫无征兆地——
嗡!!!
一声低沉、古老、仿佛穿越了无尽时空的嗡鸣,毫无阻碍地从她胸口炸响!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她的骨骼、她的血肉、她的灵魂!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吸力,猛地从音叉内部爆发!
林晚只觉得怀中林星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仿佛被瞬间抽走了一部分!不,不是声音被抽走,而是……伴随着那哭声汹涌而出的、某种无形的、滚烫的、带着生命本源气息的东西,正被那嗡鸣的音叉疯狂攫取!
“啊!” 林晚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感觉怀里的林星瞬间软了下去,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更加微弱急促的喘息,小身体滚烫却透出一种诡异的虚弱感。仿佛刚才那声哭嚎,抽干了她最后的气力。
而她胸口的音叉,却在那股滚烫的、生命气息的灌注下,嗡鸣声骤然拔高!青铜表面那些古老繁复的纹路,如同被注入了熔岩般,瞬间亮起刺目的金红色光芒!一股灼热的气流穿透她的衣物,烫得她皮肤生疼!
嗡鸣声在狭窄的后巷里急剧放大、回响,形成一种令人心神震颤的共鸣!巷子里弥漫的、源自诊所灰雾的残余阴冷气息,如同遇到烈阳的冰雪,瞬间被这灼热而古老的音波驱散、净化!连呼啸的海风都仿佛被这声音定住了一瞬!
“什么……?!” 靠在墙边的盲人青年猛地挺首了身体,那双没有焦距的眸子第一次清晰地转向林晚的胸口方向,脸上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他晶体化的双手内部,紫色的光流如同受到强烈干扰般疯狂乱窜,发出细微的、高频的嗡鸣,仿佛在与那青铜音叉的古老力量共鸣、对抗!
金红色的光芒越来越盛,几乎要透过林晚的衣物迸射出来!在那光芒的核心,空气开始扭曲、波动,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一个模糊的、半透明的人形轮廓,正艰难地在嗡鸣的金红色光芒与音波震荡中,一点一点地凝聚、显现!
那轮廓越来越清晰。
修长的身形,熟悉的肩线,略显凌乱的短发下,是一张林晚刻骨铭心、无数次在午夜梦回中抚摸过的、俊朗而年轻的脸庞。只是此刻,这张脸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呈现出一种不真实的半透明质感,边缘模糊,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中。他的双眼紧闭着,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又像是在无尽的黑暗中沉睡了太久太久。
陆深!
林晚的呼吸瞬间停滞,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无法思考,无法动弹,只能死死地、贪婪地盯着那个在音叉光芒中艰难凝聚的身影。是他!真的是他!那熟悉的眉眼,那紧抿的唇线……无数被刻意尘封的、带着甜蜜与剧痛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喉咙像是被滚烫的巨石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水汹涌地、无声地奔流。
金红色的光芒达到了顶点,嗡鸣声如同实质的音浪在巷子里翻滚。陆深的虚影终于彻底凝聚成型。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曾经盛满星辰大海,此刻却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深邃的沧桑。他的目光有些涣散,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艰难地聚焦,最终,落在了近在咫尺、抱着婴儿、泪流满面的林晚脸上。
那目光,穿越了生死,穿越了时空,带着无法言喻的沉重、痛惜、和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刻骨铭心的眷恋。
虚影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身影在金红光芒中剧烈地波动、闪烁,仿佛随时会被那强大的力量撕碎。
终于,他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量,极其艰难地凝聚起一点意识,目光越过林晚的肩膀,极其凝重地“看”了一眼诊所那扇紧闭的木门,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里面那团蛰伏的、冰冷的“饥饿”。
然后,他的视线重新落回林晚脸上,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诀别般的悲伤与急切的警告。
一个极其微弱、模糊、仿佛来自遥远时空尽头的低语,艰难地穿透了嗡鸣的音浪,断断续续地飘进了林晚的耳中:
“晚……晚……小……心……”
“他……他们在……”
“回……收……幸……福……”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血沫,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和巨大的消耗。
最后一个“福”字落下,陆深虚影眼中最后一点神采彻底黯淡下去。那凝聚着他身影的金红色光芒如同风中残烛,猛地剧烈一闪!
噗——
一声轻响,如同肥皂泡破裂。
刺目的光芒瞬间熄灭,古老的嗡鸣戛然而止。
陆深的虚影,如同被戳破的幻影,化作无数细碎的金红色光点,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冰冷、死寂的后巷空气中。只留下空气中一丝淡淡的、如同焚香过后的、难以捕捉的古老余韵。
巷子里,重归黑暗与死寂。
只有林晚怀中,林星那微弱得如同游丝般的喘息声,证明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并非幻觉。
青铜音叉的灼热感迅速退去,变回一块冰冷坚硬的死物,紧贴着她冰凉的皮肤。
林晚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的泪痕在冷风中迅速变干、绷紧。怀中林星的滚烫体温和虚弱喘息,胸口音叉的冰冷坚硬,陆深那疲惫沧桑的、带着诀别警告的眼神,以及那句如同诅咒般刻入她灵魂的低语——“他们在回收幸福”——所有的一切,在她脑中疯狂冲撞、炸裂。
回收……幸福?
诊所里那冰冷“饥饿”的灰雾,王阿婆一家脸上那极致“幸福”的笑容……狂笑着走向大海……被吸走“幸福”后变成空心傀儡的李医生……
一个冰冷彻骨、令人毛骨悚然的链条,在她混乱的思绪中,骤然成型!
她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和极致的恐惧,死死盯住几步之外,同样被刚才景象深深震撼、脸上写满难以置信的盲人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