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卷着血腥气灌入正厅。谢令仪垂首跨过高槛的瞬间,便感知到两道针砭似的目光——京兆尹李明德端坐紫檀圈椅,指节叩着青瓷盏沿,盏中碧螺春己凉透。
“下官冒昧,惊扰贵府。”李大人声线平稳如古井,目光却锁死谢令仪脸颊残余的红痕,“二小姐受惊了。可否详述今夜所见?”
“我……我不知那人是西叔……”谢令仪喉头滚动,指尖深掐掌心,逼出三分颤音。她将巷中“偶遇重伤男子”的说辞细细剖开,每个词都在刀刃上滚过——提及按压伤口的细节时,李大人叩击茶盏的指节骤然停顿;说到府兵闯入时,左侧记录的师爷笔尖洇透纸背。
“哦?”李大人忽然截断叙述,茶盏轻搁案几,“既见刀兵,小姐为何不呼救?”
空气陡然凝涩。谢府众人屏息间,谢令仪倏地抬首,眼眶通红如浸血:“大人您猜……”她喉间溢出一声幼兽般的呜咽,又猛然咬唇压下,“那群人举着火把冲来时——喊的分明是'拿下钦犯'!”
满堂死寂。李明德扳指的动作停了。
屏风后却传来瓷盏碎裂的脆响——谢三爷失手砸了茶盏!冷汗顺着鬓角滑进谢令仪的衣领。前世李大人正是凭此细节疑心谢府与刺客勾结,此刻父亲失态,无异于授人以柄。
“荒唐!”上首的谢老太爷龙头杖顿地,怒意勃发,“堂堂谢府西爷,岂容……”
“正因是谢西爷。”李明德倏然起身,玄色官袍掠过烛影,“重伤濒死之际遭亲卫误认钦犯——”他走到谢令仪面前,鹰目如炬,“本官倒要请教二小姐,令叔胸前的刀伤深三寸七分,切口由左肩斜贯右腹,此等致命伤,你如何断定是刀兵所致而非……绳索拖曳?”
谢令仪如坠冰窟。这才是真正的杀招!前世仵作验尸文书确有此记,但李大人此刻提及,分明疑她编造证词!她喉间发紧,忽觉袖口内衬尚沾着云来居点心的糖霜——那是她扯布条时无意沾上的铁证!
“李大人明鉴。”清泠女声划破僵局。大夫人捧漆盒款步而出,盒中赫然是件染血的素色中衣。她抖开衣物,左胸豁口边缘赫然残留浅黄糖屑:“令仪情急撕衣,料子正是前日云来居送新茶点时裹食盒的衬布。您瞧这油渍……”她指尖轻点布料焦痕,“火把烤灼糖霜便会泛黄——此衣撕痕与护卫所见完全吻合。”
李明德瞳仁骤缩。大夫人这一手不仅坐实谢令仪救人之举,更将证物与名店关联,滴水不漏。他再欲开口,忽见软榻方向纱帘微动——谢玄度苍白的手正搭在帘外,掌心一枚玄铁令牌在烛光下幽芒暗涌。
那是……大理寺少卿的鱼符!
“本官……叨扰了。”李明德拂袖转身,临行前却深深瞥向谢令仪,“小姐胆识非凡。”
纷乱人声渐远时,谢令仪几乎虚脱。她踉跄退至廊柱后,忽见花窗间隙透出李明德的身影——他正对墙角一人颔首,月光照亮对方半张脸:那是二房管事的亲侄!
彻骨寒意自脚底窜起。前世西叔清算二房时,正是在此人屋中搜出与刺客往来的密信。原来今夜种种刁难,竟是有人要将西叔之死嫁祸二房!而自己这只蝴蝶,早被网在蛛丝中央。
“戏演完了?”冰冷声音自耳后传来。谢玄度不知何时坐回轮椅,膝头薄毯下隐见刀鞘轮廓。他捻着染血的丝帛残片,那是谢令仪束伤时被刀锋割断的系带。
“做饵的滋味如何?”他轻笑,眼底却无半点暖意。
霜白的月色透过窗棂,在谢玄度膝头染血的丝帛上凝成一道冷光。那抹暗红在断裂处蜿蜒扩散,像极了前世勒进她喉间的白绫纹路。
“撕拉——”
裂帛声在死寂中炸开。谢玄度指节用力,将残片彻底撕成两截。丝线崩断的颤音如同绞索收紧的尾音。
“李明德这只老狐狸,闻着点腥味就想刨根问底。” 他指尖捻着碎帛边缘,血渍蹭过苍白的指腹,目光却毒蛇般锁住谢令仪,“他方才那句话,‘胆识非凡’……听着是赞,实则是钉。”
轮椅碾过冰冷的地面,悄无声息地滑近。阴影完全笼罩了谢令仪单薄的身躯,他俯身的气息裹挟着血腥与松烟墨的冷冽,如同刑讯室里的烙铁悬顶。
“他是在钉死你。”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向谢令仪紧绷的神经,“钉死你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姐,不该认得那样致命的刀口走向!钉死你撕衣止血的动作太过熟稔!更钉死……” 他尾音危险地上扬,捏着染血丝帛的手骤然抬起,冰冷的织物残片擦过谢令仪颈侧未消的红肿掌印,“钉死你挡在‘钦犯’身前时,那双狼崽子一样的眼睛,根本不是谢家二小姐该有的眼神!”
压迫感化作实质的重量,谢令仪几乎能听见自己骨骼在重压下呻吟。她咬紧牙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任由那刺骨的冰冷贴着皮肤滑动。
“做饵的滋味,是血淋淋的。” 谢玄度低笑,声音里淬着寒冰,“你以为救了我,赌赢了命,就真能撕开这天罗地网?” 他另一只手猛地攥住她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痛得眼前一黑。他拉着她僵硬的手,强硬地按向自己胸口——那狰狞伤口包扎下的位置,透过厚厚绷带,微弱却顽强的搏动一下下撞击着她冰冷的指尖。
“感觉它了吗?” 他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漩涡,“我的好侄女,这柄刀是开锋了,但刀把……未必在你手里!”
走廊深处传来急促而刻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凌霄,来催她回正厅应对去而复返的李大人后续的“关切”。
谢玄度骤然松手。
谢令仪踉跄一步,腕间留下深紫的指痕,被推回刺目的灯火通明之中。背后,那融入阴影的冰冷声音如同跗骨之蛆,最后一个字清晰地送入她耳中:
“去演完你‘无辜闺秀’的戏吧。但我还没忘你说过——” 他停顿,像毒蛇吐出猩红的信子,“……‘交易’和‘牌坊’。好好想想,你的戏本里,缺了哪一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