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如雾,飘散在青灰色的天幕下。青石村的泥路被泡成了烂泥塘,每一步都深一脚浅一脚,粘稠冰冷的泥浆裹着破草鞋,寒气首往骨头缝里钻。华九难紧跟着外婆佝偻的背影,那件破旧的蓑衣像一块移动的苔藓,在死寂的村巷里缓慢前行。
村子依旧沉睡,门窗紧闭。偶尔有狗从柴扉缝隙里探出头,也只是发出几声短促而警惕的低吠,随即又缩了回去。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气、草木腐烂的味道,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若有若无的衰败气息。华九南总觉得,那些紧闭的门窗后面,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他们。
陈老栓家在村子中央,一座比华九难家更显破败的土坯院。低矮的土墙塌了一半,院子里杂草丛生,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两扇歪斜的院门大敞着,像一张无牙的嘴,吐纳着阴冷潮湿的空气。
还没进院,一股混合着劣质香烛、湿木头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淡淡的甜腥气就扑面而来,让人胃里一阵翻腾。
院子里己经稀稀拉拉站了几个人。都是村里的老人,穿着和陈老栓一样破旧的深色衣服,脸上刻着风霜和麻木。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屋檐下避雨,低声交谈着,声音压得极低,嗡嗡的如同蚊蚋。看到外婆和华九南进来,交谈声瞬间停了。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疏离,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最终都落在了华九难身上。
那目光像冰冷的针,扎得华九难浑身不自在。他下意识地往外婆身后缩了缩,只露出半张脸。
“他婶子来了。”一个干瘪的老头,姓王,算是村里有点威望的长者,朝外婆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目光却依旧扫过华九难,“九娃子也来了?小孩子家,不怕冲撞?”
外婆没接话,只是扯了扯华九难的胳膊,声音硬邦邦地:“叫人。”
华九难低着头,嗫嚅着:“王爷爷,李奶奶……”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只有雨丝落在地上的沙沙声。那些目光里的疏离感更重了,仿佛他是什么不洁之物。
正屋的门开着,里面光线昏暗。一口薄皮棺材停在屋子中央,底下垫着两条长凳。棺材板还没盖严,留着一道缝。棺材前摆着一张缺腿的破桌子,上面点着两支白蜡烛,烛火在穿堂风里摇曳不定,映照着一个小小的、粗糙的木头牌位,上面用墨笔歪歪扭扭写着“陈公老栓之位”。
一个穿着同样破旧的瘦高个男人,是村里的张木匠,正蹲在棺材旁,用刨子小心翼翼地修整着一块木板,大概是棺材盖还没做好。刨花卷曲着落在地上,散发出新鲜木料的潮湿气味,与香烛和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气息。
外婆拉着华九难,默默地走到靠近门口的一个角落,尽量远离人群。她摘下斗笠,露出花白的头发和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她没有去和任何人交谈,只是找了个破板凳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浑浊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那口黑漆漆的棺材,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己经飘远。
华九南紧挨着外婆站着,不敢乱动。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口棺材吸引。棺材很旧,黑漆剥落了大半,露出里面灰白的木头本色。棺材尾部靠近地面的地方,似乎有一片颜色更深的、不规则的湿痕,在昏黄的烛光下若隐若现。
那湿痕……华九难的心猛地一跳。昨晚那湿漉漉的拖拽声,门外刮擦时留下的水渍……一个冰冷刺骨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和劣质香烛的烟雾中缓慢流淌。院子里的人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声音压得极低,断断续续地飘进华九难的耳朵。
“……真邪性,昨儿还好好的,说没就没了……”
“谁说不是呢……听老栓隔壁的赵婶说,昨晚后半夜,好像听见老栓家……有动静?”
“啥动静?”
“像是……像是有人哭?又像是……拖着啥重东西走路……”
“嘘!别瞎说!这日子口……”
“唉,孤老头子一个,走了也好,省得受罪……”
“就是……只是这送终的事……”
“村长去镇上报信了,看镇上咋安排吧……唉,这烂泥路……”
华九南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冻僵了。昨晚的哭声……拖拽声……难道……他猛地看向外婆。外婆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盯着棺材,仿佛一尊石像,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但华九南分明看到,她交叠在膝盖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咔嚓!”
一声突兀的轻响打破了压抑的寂静!是从棺材那边传来的!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只见张木匠手里那块刚刨好的木板,不知怎的,竟从中间裂开了一道不规则的缝隙!张木匠自己也愣住了,看着手里裂开的木板,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惊惧。
“邪门……真他娘的邪门……”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颤音,手一抖,那裂开的木板“啪嗒”一声掉在满是刨花的地上。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香烛燃烧的噼啪声此刻显得格外刺耳。王老头干咳了一声,试图打破这诡异的气氛:“老张,手滑了吧?换块板子就是……”
张木匠却没接话,他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人群,死死地盯住了华九难!那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恐惧,甚至……一丝怨毒!
华九难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下意识地又往外婆身后缩了缩。
就在这时,一股更浓烈的、带着水腥气和泥土味的阴冷气息,毫无预兆地从那口敞着缝的棺材里弥漫出来!仿佛棺材里躺着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块刚从深潭里捞出来的、吸饱了寒水的沉木。
华九南打了个寒颤,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头顶。他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正从棺材那道缝隙里,无声地“看”着他。
外婆的身体也猛地一颤。她终于动了,僵硬地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第一次聚焦,不是看棺材,而是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警告,看向华九难。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但华九难看懂了那个口型:
**“别动!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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