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州的风雪似乎也懂得恐惧,一路追着马蹄印南逃。
裴炎伏在一匹抢来的杂毛战马背上,鞍袋里裹着那份烙着狼牙图腾的生羊皮密约。
肋骨断裂处的剧痛隔着厚厚包扎,依然伴随每一个颠簸如同尖锥凿骨。
他身后跟着王老栓和仅存的三十几名汉子,稀稀落落如同被狂风吹散的雁群。
狗娃也挤在中间,脸上还挂着风干的泪痕,只是那双眼像蒙了层灰的琉璃,没了哭嚎的气力。
马是好马,抢自一股轻敌冒进的回纥游哨。
缴获时那“一人三马”的怪诞景象就在眼前:
一个回纥骑兵,主骑高大神骏,两侧副马稍次却同样壮健,挂载着水囊、肉干和卷好的皮毡帐篷。
那些畜生被火药爆开的巨响惊得发了狂,此刻正驮着这群残兵在雪雾里狂奔。
“省着点马力!一人双马轮换骑乘!快!”
裴炎忍着剧痛低吼,声音被风扯得破碎。
他不敢回头。
盐州方向,隐约有黑色的烟柱撕裂惨白的天空,升腾翻滚,像是大地被割开血管流出的秽气。
“天杀的鞑子!”王老栓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冰渣子黏在胡茬上,“烧杀抢掠!当真是群活畜生!”
他拍打着身边一匹躁动的副马,那马打着响鼻,口涎冻结成冰溜挂在嘴角,眼睛在风雪里发出野性的红光。
灵武城巨大的营盘轮廓终于在视野尽头浮现。
像一头伤痕累累、匍匐在黄土塬上的巨兽。
城墙依旧粗糙高大,却多了股死气沉沉的凝滞。
临近官道两侧,原本空旷的野地竟挤满了帐篷窝棚,像一片望不到头的破布海洋,在寒风中瑟瑟抖动。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臭味——
人畜粪便的恶臊,劣质烟火熏烤皮毛的焦糊,食物腐败的酸馊,还有绝望本身散发的,冰冷刺骨的哀嚎声。
无数面孔在窝棚口晃动,面黄肌瘦,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
风偶尔带来断续的、婴儿被噎住的微弱啼哭,很快又被淹没在更大的死寂里。
“盐州回来的!裴校尉!紧急军情!”
守门军校扫过他们这伙人马的狼狈样,目光在裴炎染血的皮甲和鞍袋上厚重的羊皮卷停顿片刻,脸上是见惯不惊的冷漠。
挥了挥手。
临时郡守府大堂。
炉火烧得并不旺,阴冷的气息仿佛从石缝砖隙里顽强地渗出来。
劣质香料的气味像是盖在腐肉上的湿布,沉闷地压得人胸口发堵。
肃宗李亨裹着一件厚重的紫貂裘,斜歪在铺着杂色皮毛的胡床上。
那张脸枯槁得更厉害,眼窝深陷,颧骨几乎要刺破薄薄的皮肤,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灰色。
寒气像是侵入骨髓,让他时不时裹紧裘衣,咳嗽几声,声音带着空洞的回响。
一名年轻妃嫔跪在脚边,素白的纤手执着鎏金汤匙,小心地将参汤一点点喂进他口唇。
她低垂着眼睑,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动作轻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裴炎单膝跪在冰冷的条石地上,盔甲上的冰渣簌簌抖落。
他高举着那份沾着血污、冰屑和浓重马骚味的羊皮卷。
“启禀陛下!盐州血战方歇!末将在府衙废墟中缴获此物!当为北虏回纥狼子之约契!请陛下御览!”
一名内侍上前,取过那卷沉甸甸的羊皮。
那触手的感觉滑腻冰冷,带着一股草原皮货特有的油脂膻气。
内侍小心翼翼地在御前展开。
粗劣的羊皮上,弯弯曲曲的蝌蚪胡文和刚硬的汉字对照排列,如同刺眼的毒虫在蠕动。
“……献河西水草肥美之地三千里……并岁贡金帛三十万匹……”
“……换回纥契苾健儿铁骑……三万……”
中央那狼牙图腾烙痕焦黑刺目,仿佛带着噬血的腥膻气扑面而来!
肃宗的呼吸猛地一滞!
裹着厚重裘衣的身体骤然绷首,像被无形的皮鞭狠抽了一下!
剧烈的咳嗽排山倒海般压下,他弓起腰背,仿佛要把心肺都呕出来。
那名执汤匙的妃嫔手猛地一抖,几滴滚烫的参汤泼在狐裘上,瞬间氤氲开一小片深色污渍。
她脸色更白了,手指紧紧捏住了金勺柄,指节失了血色。
“胡……胡言!”一声沙哑尖细的厉斥仿佛利刃刮过琉璃!
李辅国僵硬的身体猛地从御案侧的阴影里“滑”了出来。
枯瘦的手指紧攥着那串乌黑兽骨念珠,指节因用力而惨白。
“裴炎!”
他浑浊泛黄的眼珠死死锁定跪在条石上的人,每个字都像淬了冰渣:“你……好大胆!竟敢以伪造之物!危言耸听!乱我朝堂?!回纥乃我大唐友邦!岂会如此狼子野心!陛下!此獠定是私通胡虏!欲行离间之诡计!狼子祸心!其罪当诛九族!”
那恶毒的声音裹挟着浓烈的熏香与腐朽气息,如同实质的毒蛇缠紧咽喉。
“李公——慎言!”
一个低沉如磐石滚落的声音稳稳压住了李辅国的尖鸣。
郭子仪不知何时己站定在裴炎侧后三步的位置。
他没有披甲,一身素旧玄色常服,身形却比满堂的戎装武将更加挺拔沉凝,如同山岩破开风雪。
他浓眉微蹙,目光扫过御前那散发着诡异气息的羊皮卷,最终落向肃宗。
“陛下!”
郭子仪拱手,声音不高,却字字句句清晰,带着一股驱散阴霾的坦荡与穿透力:“老臣于风陵渡解围郭晞残部时,曾亲见!——回纥小王子‘移地健’帐下先锋斥候!悍然射杀我边民斥候,抢夺其马!掠劫驿丞官粮!”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电,刺向那狼牙烙印:“其前锋所悬战旗之徽记,正是一模一样——狼首泣血!狰狞如鬼!”
他猛地向前跨出一步,靴底撞击冰冷的青砖,声音陡然拔升,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金铁之鸣,砸在大殿压抑的空气中:“此契!绝非伪造!其心可诛!其行——”
“便是昭告天下的——入寇宣战之血书!”
肃宗的咳嗽终于停了下来。
他大口喘着气,脸颊泛起几丝病态的潮红,身体筛糠般抖动。
那双深陷的眼窝里,血丝密布,死死地、茫然无焦地瞪着虚空,瞳孔深处只剩下被巨大恐惧和现实碾轧后的空洞与冰冷。
他裹紧裘袍,嘴唇翕动着,无声。
御案旁燃烧的炭盆里,几颗火星噼啪爆开,微弱的光线在他脸上跳跃,映出灰败的死气。
寒意,比盐州的风雪更刺骨十倍、百倍!从脊柱一路冲上头顶。
最终。
他喉结艰难地滚了一下,枯瘦的手指对着裴炎的方向微微动了动,声音嘶哑破碎,仿佛耗尽了最后的气力:
“……爱……卿……盐州……血战……忠勇……可嘉……”
每一个字都带着气若游丝的颤音。
“着……升裴炎……守盐州……录防御使事!”
“拨……忠勇营……五百……军粮……自筹……”
防御使!
一个空悬头衔!
城呢?
盐州早己化为断壁残垣!
兵呢?
五百!
自筹军粮!
如同将一颗冰冷坚硬的鹅卵石,塞进早己空瘪的腹腔。
“陛下……”李辅国细目微眯,一丝几不可察的阴鸷在眼底深处滑过,枯槁的脸上肌肉牵扯出一个僵硬刻板的弧度:“裴防御使年少……血勇可嘉……然……治军守城,非匹夫之勇可为……老奴以为……”
“够了!”
肃宗猛地拔高音量吼了两个字!
接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他裹紧了裘袍,身体深深陷入软垫里,疲惫地闭上双眼,挥了挥手,动作幅度小得如同将死之人拂去尘埃。
“谢……陛下隆恩!”
裴炎的声音响在冰冷的条石地上。
他挺首了被伤痛折磨得僵硬的脊背,额头重重磕了下去。
抬起。
视线越过李辅国那张僵死阴冷的脸,最后定格在郭子仪腰间佩刀上那道微不可查的菱形徽记——
那是第一次见面时,李铁豁出命挡住的刀!
嗡——!
就在他磕头再起的瞬间!
一股奇异的数据洪流轰然冲入他的感知!
像冰水混着钢针强行灌入天灵盖!
眼中的世界瞬间“融化”、“重构”!
视野中央!
那座破败低矮、布满了临时补丁和焦黑熏燎痕迹的盐州残城模型急速旋转!
城墙上歪歪斜斜的新砌墙砖位置、厚度,墙根下堆积的碎冰厚度……清晰无比!
甚至连土墙内里几处因严寒和水蚀形成的微小裂缝走向都如同脉络般显现!
城墙之上,那座孤零零矗立、挂满冰溜的半垮箭楼图像迅速放大!
结构图疯狂闪烁红光!旁边一行惨白的篆体字标注:
“根基沉降!承重歪斜!遇强风雪或投石冲击有随时倾覆之险!”
模型下方!
一排排灰色细线勾勒的巨大粮囤投影陡然变红!
刺目的文字浮现——
“仓储备存(粟米/草料):预估存量不足支撑百日(500人标准基数!)”
《军城纂要·守陴篇》
冰冷的文字和信息碎片如同潮水般冲刷着神经!
伴随而来的是一股无法言喻的、从记忆深处炸裂开来的、夹杂着滚雷爆炸、骨头碎裂、李铁最后嘶哑狂笑的尖锐耳鸣!
还有眼前残城废墟下被烧焦的杂粮馒头碎块……
和此刻口中仿佛能嗅到的、那干硬苦辣的杂粮饼的滋味……
“不足……百日……”
他撑在冰冷石面上的手,指关节捏得泛出青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