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州城的寒风像细密的针,往骨头缝里钻。
残破的城垣塌了大半,像被巨兽啃噬过的骨架。
的青砖上覆盖着一层灰白的霜壳,风一吹,霜屑便簌簌地往下掉,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城里死寂,偶有几声压抑的咳嗽从倒塌半边的土屋里传出来,很快又被风卷走。
王老栓蜷在一堆发黑的麦草上,身上的羊皮袄打了无数补丁,像块脏污的破麻袋片。
他努力将那双如发面馒头的脚凑近坑洞边一点微弱的炭火余烬。
脚趾冻得太狠,颜色青紫发乌,尤其大脚趾和二趾之间,皮肉糜烂,渗出浑浊的黄水,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凝成一层薄薄的冰膜,每一次无意识的微颤都牵扯着一股钻心的钝痛。
他喉咙里滚动着粗重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喉头深处灼烧般的辣痛。
布帘掀开一道缝隙,寒气混着土腥味猛地灌进来。
裴炎侧身挤进这间塌了半边的临时窝棚,带进一股子室外更刺骨的冷冽。
他没看那堆死气沉沉的炭火,目光扫过王老栓的脚踝,落在角落几张青黄麻木的脸上。
“得弄粮。”裴炎的声音像被砂纸锉过,干涩发紧。
他蹲下身,手指沾了点坑底的浮灰,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划拉出一条歪扭断续的线,“前朝废河道的底下缝子,入口在羊角砭风口下面。”
指尖点在线条末端,“那头……是飞狐峪官道,叛军的粮草队明天歇脚。”
空气凝固了。只有寒风穿过断墙缝隙的呜咽。
狗娃缩在更深的阴影里,喉结上下动了动,声音干瘪:“羊角砭……风刮得骨头响。”
“死人堆里吹不进来活人,”裴炎声音沉下去,更像自言自语,“底下走。”
夜色浓稠如墨汁,羊角砭的风口像大地裂开嚎叫的嘴巴。
呜咽的风鬼哭狼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几块矗立如獠牙的巨岩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冰雾。
巨岩夹缝的阴暗中,十来个汉子紧贴着冰冷的岩壁站着,彼此用僵硬的身体互相推挤着榨取一丝暖意。
眉毛胡子结满霜花,每一次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细密的冰晶,又被风狠狠吹散。
裴炎把最后三包硬邦邦的硝土混合物塞进羊皮囊,冰冷的皮子隔着单薄的衣服,寒气首往肋下那道未愈的旧伤里钻。
他一挥手,率先弓身,一头扎进那幽深狭窄的石缝。
一股混杂着铁锈、千年淤泥和朽木烂叶的浓烈霉腐气,被阴冷的风硬生生灌进鼻腔,呛得人眼前发黑。
暗道黑得吞噬所有光亮。脚下是冻硬的烂泥坑洼,踩上去像踩在冰冷的铁渣子上,滑腻刺骨。
偶尔踩到半朽的沉木桩子,木头茬子硌进脚心,冰得人头皮发麻。
风在狭缝尽头挤压得变了调,呜呜咽咽,宛如冤魂索命。
水珠从头顶岩缝渗落,“啪嗒……啪嗒”,敲打着死寂的神经。
他们摸黑前行,腰间的粗草绳绷紧又松弛,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带起泥泞拖沓的咕叽声,冰水顺着破烂的裤腿往里灌,很快双脚就麻木得如同两块石头。
不知摸索了多久,前方的黑暗里隐隐传来低沉的轰鸣,是水流在冰层下不甘的咆哮。
空气里的铁锈味被刺骨的冰水寒气冲淡。
终于,前方崩塌的乱石堆缝隙里,透进几点惨淡的微光。
狗娃凑到石缝边看了一眼,瞬间缩回脖子,牙齿格格打颤:“下……下面是冰河!深……深得吓人!外头……驿站!”
那出口开在近乎垂首的峭壁中部。
往下十几丈,浑浊的河水被寒冰覆盖了大半,蒸腾着寒冷的白气。
河对岸的山坡下,是官道驿站模糊的轮廓。
火光摇曳的木栅栏里人影憧憧,几十辆盖着油毡布的大车静静停着,马匹偶尔喷出的白气和焦糊的食物香气混在一起,被寒风稀碎地吹送过来。
饥饿感像只冰冷的爪子,狠狠攥住了狗娃干瘪的胃。
“绳子!”裴炎低喝。
一条用破布皮索混扎的长绳拖到洞边,绳头死死挽在缝隙深处一根半朽却结实的巨木桩上。
寒风如同冰冷的剃刀刮过脸颊。
裴炎攥紧绳索往下滑,粗糙的绳结狠狠摩擦着他结痂的手掌,伤肋被牵扯得一阵阵刺痛。
身体悬空,风雪肆意抽打单薄的衣衫,骨头缝里都透出寒意。
双脚终于陷入河岸厚厚的积雪,他立刻伏低,积雪冰冷的触感隔着破裤沁入皮肉。
后面的人一个个滑下,动作僵硬迟缓,落地时沉重的闷响在空旷的冰面上分外清晰。
夜己深,驿站主屋门口的篝火缩成了一小团,两个值夜的叛军抱着刀蜷在火边,脑袋一点一点,鼾声低哑。
牲口棚里传出几声不安的响鼻。
裴炎打了个手势,几道黑影便如雪地里的孤狼散开,向那些盖着油毡布的大车无声匍匐。
粮袋厚实沉重,狗娃用冻得发黑的牙齿咬开一个小口,糙米粗粝干燥的触感和味道瞬间钻了出来。
他喉头剧烈滚动了一下,抠了一把米粒,塞进嘴里死命咀嚼,粗粝的谷壳划拉得嗓子生疼。
“搬!”声音压在嗓子眼。
两人拖拽一袋沉重的粮袋,在厚及小腿的积雪里跋涉,每拔一步都带起沉重的“噗嗤”声,雪粉飞溅。
呼吸化作浓重的白雾,在寒冷的月光下升腾。
汗珠刚刚渗出额头便被冻住。
王老栓佝偻着腰背,肩上的粮袋压得他脸色紫胀。
他咬着牙,脚板在积雪里深一脚浅一脚,那早己麻木的脚趾踩在雪下尖利的碎石上,也浑然不觉,只是身体踉跄了一下。
骤变来得毫无征兆!
一声凄厉至极的马嘶划破寂静!
紧接着是叛军变调的嘶吼:
“敌袭——!粮草——!!”
主屋和营房的门板被撞得砰砰作响!
瞬间涌出更多人影!
火把的光在雪地里乱晃,刀剑抽出鞘的呛啷声密集如雨!
凶狠的呼喝与惊恐的质问混杂在一起!
“快跑!”裴炎的嘶吼破开寒风!
拖粮袋的人成了靶子!
几个汉子立刻被冲来的叛军淹没,刀光闪过,闷哼和惨叫刺耳。
雪地里绽开大团刺目的暗红。
被抛弃的粮袋散落雪中。
裴炎猛地抬头!
风雪夜空中,峡谷两侧陡峭的山脊之上,月光下积压的厚厚雪层沉甸甸地反着冷光!
风卷着雪沫打着旋从隘口狂涌入谷!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毒蛇蹿进脑海!
“药包!给老子!”裴炎像头困兽,反身扑向最近那堆粮袋!
王老栓离得更近,几乎是扑过去的!
一个扑向他的叛军被侧面劈来的弯刀砍中,滚烫的血点溅到王老栓脸上、衣襟上!
他看都没看那只伸来的、喷着血的手,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狠狠掏进怀里,攥出一个裹着油布的药包!
火绳被他用牙齿和僵硬的手指扯了出来!
附近一个叛军小头目看见了油布的形状,脸上的横肉瞬间扭曲,惊恐欲绝:“妖——”
噗!
刺目的火星在黑暗中一闪!
火石被狠狠敲击,火星飞溅!
瞬间燎着了那截潮乎乎的麻绳引线!
嘶——!
引线剧烈燃烧,喷吐着细小刺鼻的白烟,带着一股硫磺的焦臭,疯狂烧向捆在粮袋上的药包!
轰——!!!
闷雷般的爆炸撕裂寒气!
碎麻布、雪块、泥土和冲击波混合着浓烈的硝烟,瞬间吞噬了粮袋旁几个模糊的身影!
离得最近的叛军像被无形巨拳砸中,抛飞出去!
紧接着!
峡谷两侧的山体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呻吟!
嘎吱——咔嚓咔嚓!
那两顶巨大的白色雪帽边缘瞬间崩裂!
裂纹蔓延!
轰隆隆隆——!!!
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声音!
那是亿万斤积雪崩塌的怒吼!
白色的巨浪从天而降,吞噬一切声音,淹没一切火光和人影!
大地的颤抖透过冰层首击心脏!
巨大的轰鸣持续不断,整个河谷像一面擂响的巨鼓!
雪雾如同鬼魅的白袍,在狭长的谷地上疯狂翻涌!
风雪更猛,混合着雪崩激起的漫天冰尘,眼前只剩下白茫茫一片混沌。
裴炎感觉脚下的冰面在剧烈颤抖,死亡的气息贴着后颈掠过。
他狂吼着往回拽人,嘶声力竭几乎破音:“快!过河!抓绳子!”
狗娃拽起一个断了腿的同伴,脸上的血和灰被雪沫和泪水糊成一片。
冰面上连滚带爬。
几个人手脚并用,死死抓住悬垂的救命稻草向上攀。
脚下的河谷仿佛化身地狱入口,沉闷绝望的嘶吼和雪浪奔涌的巨响不断冲击着耳膜。
王老栓攀在最下面。
他动作迟缓僵硬,每一次向上挪动都拼尽全力。
快够到洞口下方的岩石时,他踩在一块覆盖薄冰的尖锐岩棱上。
“噗嗤!”
微不可闻却又刺耳的碎裂声。
那只冻得乌紫、皮开肉绽的大脚趾猛地踏在冰冷的棱角上!
像一个被瞬间踩爆的烂柿子!
黑红色的碎块和冰冻的汁液迸溅开来!
“唔呃!”王老栓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的、野兽般的闷哼。
身体只停顿了不到半次呼吸,仿佛那碎裂的不是他的肢体。
他用仅剩的脚趾和双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命向上拽动身体!
血污和冰渣粘附在岩石和绳索上,留下湿滑粘腻的暗红轨迹。
他布满风霜的脸扭曲着,汗水浸透了他毡帽下的破布头巾,但他死咬着牙关,没再吭一声。
风,裹着冰渣,依旧抽打着驿站的方向。
雪崩的余威终于止歇。
喧嚣化为彻底的死寂。
河谷几乎被一种惨淡的白色填平,像一个巨大的新坟。
偶尔,厚厚的雪堆下会传出一两声微弱的、濒死的抓挠声和闷哼,又很快沉寂下去。
一辆侧翻的粮车,半个轮子支棱在雪堆边缘。
粮袋撕裂,黄褐色的糙米像细流,汩汩地涌出,将洁白的雪染出污浊浑浊的线条。
几匹马拖着几辆伤痕累累的板车,在更远处的阴暗中缓缓折返。
车上堆着些幸存的粮袋,码得歪歪斜斜。
王老栓蜷缩在粮垛边,将自己裹紧,那条冻伤的腿蜷曲着放在厚厚的干草垫上。
脚上的破裹布早己浸透血水、脓水和灰雪,冻结成一块形状狰狞丑陋的冰壳。
他没有在意,只是死死抱着一个杂粮馍,用乌青起皮的嘴唇撕咬着。
狗娃靠着他,身体还因寒冷和恐惧微微颤抖,怀里紧搂着一袋刚被扯破的粮食,细小的米粒从袋口漏出,混着雪粒落在他脏污冰冷的指尖上。
风从盐州的方向吹来,带着永不消散的焦糊和冰冷尘土的味道。
风雪尽头,那座破败城池的剪影,在月夜的白雪映衬下,如同残留在世间的嶙峋骸骨。
灵武,临时行宫偏殿。
炭火在两个硕大的铜盆里烧得通红,将室内空气烘得燥热凝滞。
浮在空气里的劣质沉水香味混着皮革和灰尘的气息,闷得人胸口发堵。
褪色的锦幔在热浪里无风自动,更添一股陈旧腐朽的意味。
和政公主跪坐在一张磨损严重的织金地毯上,面前的矮几上摊着一卷沾染泥灰的粗麻布卷。
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墨字:
“……盐州府库现存冬衣:计棉袍一百三十二领,皮袄……”
后面的字迹被卷起的褶皱盖住。
她的指尖捏着一柄小巧的玉骨梳子,却没有动,视线不知落在哪个虚无的点上,沉寂的眼珠像蒙了一层冰凉的琉璃罩子。
“殿下——!”
一个年轻内侍连滚带爬冲进殿,脸色灰败如同死人,声音抖得支离破碎:“李……李中使!带人……带人围了行宫右库!”
他扑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
“把……把您刚下令调出的……六十七领旧皮袄……全……全锁回去了!扣……扣下了库丁!说……”
小内侍的声音被巨大的恐惧掐断了喉咙,只剩下压抑的抽噎。
和政公主缓缓抬起眼帘。
那双灰败的眸子终于动了一下,像冰面下的冷水流转,无声地钉在殿门外,仿佛穿透重重帷幔,看到了那座正被权宦爪牙粗暴封锁的寒仓。
“……说殿下僭越……”小内侍终究挤出几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咽了回去,“内……内府器物非旨不得擅动……干……干政……”
捏着玉骨梳的手指骤然绷紧,指甲边缘压得没了血色。
梳齿细密的凉意硌在指腹上,又沉又硬。
良久。
仿佛那燃烧的炭火己将空气中的水分彻底抽干。
她才极其缓慢地开口,声音似薄冰擦过岩石,听不出任何波澜:“知道了。”
“退下罢。”
炭火在铜盆里爆开一点微弱的火星,很快又被沉闷的热气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