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都的另一边,夜烧得正旺。朱漆灯笼串成星河垂落,酒肆里铜壶撞出脆响,胡姬们的银铃笑声裹着烤鹿香漫过青石板。荀令清缩在街角,粗麻短褐裂开三道口子,露出肋下结痂的鞭痕——前日押解官嫌他走慢,抽了十三鞭。
男人一路向北走,铁链磨得腕骨泛青,锈渣嵌进血痂里,每动一下都簌簌往下掉。他原本月白中衣早成灰褐,前襟沾着草屑,许是从刑车摔下来时蹭的。腰间挂着半块碎玉,是皇都史馆的门禁牌,断口处还留着刀砍的豁牙。
有人拎着酒坛撞过来,他本能往墙根缩,后脑勺磕在砖缝里。那醉汉瞥见他衣服后的“囚”字,啐了口:“晦气。”酒气裹着脂粉味涌过来,他喉结动了动,盯着酒肆案上腾着热气的羊杂汤——三天没进食了,胃里像塞了把烧红的铁签子。
夜巡的梆子声碾过来,他扶着墙站起来,破鞋底粘着半块烂柿子,走两步就往下掉。街对面画舫飘来清唱:“公子王孙莫来迟”,他低头看自己影子,在灯笼下晃成一团稀泥,倒比脚边他摸向怀里,最后半块炊饼早被押解官的手下抢去喂狗了。喉间泛起酸水,他蹲下来,用指甲抠墙缝里凝的盐霜,舌尖刚舔到点咸,后颈突然被人踹了一脚——是巡街的火铳手。
皮靴碾过他手背,骨头发出的轻响混着粗口:“哪来的叫花子?这等夜市容不得腌臜货!”
荀令清撞翻了脚边的菜筐,烂茄子滚了满地。他蜷起身子护住头,腕间铁链却“哗啦”缠住了菜帮。火铳手的灯笼凑过来,照见他身后的“囚”字,瞳孔缩成针尖:“史馆的笔杆子?倒成了这副鬼相!”脚尖碾住他沾血的中衣下摆,铳手定睛一瞧,“等会儿,荀先生,这不是荀先生吗,哎呀怎么会落得这副田地啊,”火铳手震惊说,“我帮不了你什么,找个机会偷偷把你放了……”
火铳手没有食言,但他也不敢大有动作,只得给荀先生一副乞丐的行头,把他放了走。
酒肆里飘来新蒸的蟹粉包子香,他盯着蒸笼白汽里晃动的烛火,忽然想起皇都早朝时,尚食局捧来的第一笼蟹粉包——那时他站在史馆阶下,看晨光漫过飞檐,袖中还揣着新写的《本纪》草稿,墨香混着包子的甜鲜,首往肺里钻。
“求……给口汤。”他哑着嗓子,声音比风还轻。酒肆掌柜甩着抹布过来,抹布上沾着鱼鳞,“汤?你配么?”话音未落,抹布己经甩在他脸上,味道呛得他咳嗽,眼泪混着鼻涕糊在脸上,刚刚换来的乞丐服的恶臭又上了一阵腥……
更夫敲着梆子走远,夜市的喧闹像隔了层毛玻璃。荀令清扶着墙慢慢挪,破鞋底早磨穿了,脚底扎进碎瓷片,血珠渗出来,在青石板上洇成暗红的小花。他望着对面画舫上挂的红绸,想起史馆后园那株老梅树——去年冬月,他还曾在梅树下抄完半卷《史录》,墨迹未干时,雪落满了纸页。
他踉跄着栽进阴沟。腐水漫过口鼻的刹那,他抓住块凸起的砖,手指破出红来。头顶是流光溢彩的灯笼,远处传来姑娘们的调笑:“你看那桥边,像不像条被踩烂的乌梢蛇?”
他抹了把脸上的脏水,从怀里摸出半块碎玉——那是被流放时,娘亲塞在他掌心的,说是史馆老典籍临终前送的,说“玉能挡灾”。此刻碎玉硌着掌心,他对着月光看,断口处还沾着亲的血,己经发黑了。
梆子声又起,他咬着牙爬起来,前面有个卖茶汤的老妇,竹壶上飘着热气。他扶着墙走过去,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阿婆……给口汤。”
老妇抬头,浑浊的眼突然颤了颤。她放下茶壶,从怀里摸出个粗瓷碗,舀了半盏米浆,吹凉了递过去:“趁热喝。”
荀令清接碗的手在抖,米浆洒在碎玉上,混着血,在断口处凝成暗红的痕。他仰头喝尽,米浆滑过喉咙,像极了皇都早朝时,尚食局那碗温温的杏仁酪。
老妇突然说:“我儿子也去过皇都,说史馆的台阶高得能碰着云。”她用袖子擦他脸上的泥,“后来犯了事,流放到南边,再没回来。”
夜市的灯火次第熄灭,荀令清攥着空碗,指节发白。远处传来更夫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他低头看腕上的上,粘黏的锈渣还在往下掉,落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响。风卷着脂粉香和腐臭味涌过来,他突然笑了,笑声像破了洞的风箱。
“史官……”他呢喃着,碎玉在掌心硌出红印,“该记点什么呢?”
晨雾漫上来时,他在街角蜷成一团,怀里抱着那半块碎玉。卖早点的小贩路过,扔给他个冷馒头。他啃着馒头,看雾里的灯笼渐渐亮起来,像极了皇都早朝时,天际线那抹鱼肚白,比污水还脏。
卖茶水的老夫妇二人见他衣衫褴褛,眼神却无比坚毅而清澈,像极了他们的大儿子,便好心地留了荀令清,“不如,你就暂住在我们这吧,我二儿子三儿子都在那镇北军当兵,没人给我们打下手,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帮帮我们……”怕这男人不肯接受他们的好意,老人才这样说。
荀令清悲伤呜咽,滚烫的泪水滚落脸上的黑泥,留下两行清澈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