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水村位于九河下梢的白洋淀边,此地十年九涝,百姓生活困苦不堪,恰逢文化大革命,整个中国陷入混乱、迷茫,物质极度匮乏。村里人即便能在地里挖到野菜充饥,依然饿死不少。二十岁的孟红梅,在那个赤贫的年代,出落得亭亭玉立,身材凹凸有致,是村里公认的美人。她光荣地加入生产队,成为一名社会主义小社员。
那时生产队的活儿又苦又累,多是牲畜干的重活。当时的人们朴实,只知心疼牲口,让牲口去草地吃草,却让一群社员拉着犁刀耕地。这可比拉车艰难多了,拉车有惯性,下坡还能歇口气,而拉动地里的犁刀,需众人齐心协力,绷紧每一块肌肉,但凡有一人偷懒,犁刀就会卡在地里纹丝不动。孟红梅身子娇弱,面对如此繁重的劳动,常力不从心,掉队、完不成任务成了家常便饭。
那时的社员们有股个人英雄主义,干活喜欢比拼。无论什么活儿,队长都力求公平分配,割麦子就一人一天割几垄,装车是几个人装一车,薅草、拔苗、除虫这类“磨洋工”的活儿,也是每人一畦。谁先干完,谁就能在地头的树荫下,惬意地摇着草帽,边歇息边炫耀。要是不愿在地头歇着,回家也心安理得,毕竟队长无权过问,这是人家靠透支体力、提前完成任务挤出的时间。所以,手头没活儿的人往往比有活儿的人回家晚,男人们能趁机干些家里的私活,哺乳期的婆娘也可早点回去喂孩子。这般公平竞赛,让队里涌现出不少劳动能手,也衬出一些干活不行的“落后分子”。刚参加劳动不久、还没掌握劳动技巧的孟红梅,就这样在生产队当了两年的“落后分子”。
1974 年,整个春天滴雨未下,大田的麦子还没来得及灌浆,就被烈日烤焦了梢。队长心系全队人的口粮,整日在地头奔波,见状心急如焚,眼眶泛红。好在老天爷还算仁慈,留下田里那些干瘪的麦粒,虽说填不饱肚子,却也够大伙勉强糊口。若遭遇冰雹狂风,把麦粒砸进泥土,全队老小就真得喝西北风了。队长格外珍惜这点粮食,斟酌后定下开镰的日子,沿水村史上最早的麦收开始了。
开镰那天清晨,队长敲响队部的铁钟,社员们打着哈欠,胳膊下夹着昨晚磨好的镰刀,在队部集合,随后由队长带队前往地头。依旧是老办法,队长在大田边仔细数过麦垄,算好每人的份额,开始分配。分到孟红梅时,先下镰的人早已冲出去老远。大家能不积极吗?清晨割麦好处多,天气凉爽,麦根经一夜露水浸润,易割,镰刀轻轻一碰就能割断。等太阳升高,可就遭罪了,天热得人喘不过气,麦根也变得坚韧,镰刀都显得钝了,割起来格外费力。孟红梅也想趁着凉快多割些,所以在麦垄前弯下腰,就保持冲锋的姿势。
太阳渐渐升高,炽热难耐,空气都好似被点燃。疲惫不堪的孟红梅难受得如同架在火上烤,咸辣的汗水迷了眼睛,她拿手帕擦眼的间隙,瞅瞅周围的割麦人,却不见人影。她孤零零地站在一捆捆整齐的麦捆中间,仿若大田中被遗忘收割的高粱。而那些割麦人早已远去,怕是都快完工回家了。孟红梅见状,顿时泄了气,斗志全无,再弯腰割麦时,总是直起腰看还有多远到地头,越看越觉得遥不可及,身上也越发没了力气。太阳升至头顶,望着远处地头上,完成任务的人们有说有笑地往家走,孟红梅顿感被遗弃,满心失落与难为情,鼻子一酸,洒在田地里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她咬着牙、噙着泪,坚持向前割去。毕竟是挣工分的社员,完不成任务,队长没法记工分,记了没法服众,不记就白干半天,毫无捷径,只能靠自已咬牙完成,时间倒还充裕,一晌午的时间,能不能回家吃饭、歇晌,全凭自已。
孟红梅被劳累与压抑折磨得几近崩溃,好几次都想丢掉镰刀,坐在地上大哭一场。就在她困顿至极之时,感觉麦垄在一点点缩短,她以为是烈日晒昏了头,揉揉眼睛仔细瞧,原来是有人在帮她。会是谁呢?谁割完自已的麦子,拖着疲惫身躯来帮她?孟红梅满心纳闷。有了这人的助力,孟红梅疲惫的身体瞬间涌起一股力量,弯下腰快速收割起来。麦子终于在两人齐心协力下割完,孟红梅擦着脸上的汗水,看向帮忙的人。此人浓眉大眼,鼻阔口方,自制的小衫被肌肉撑得鼓鼓的,强壮如牛。他叫刘晓年,也是生产队的小社员。孟红梅不善言辞,感激地冲他浅浅一笑。刘晓年是个脸皮薄的汉子,在孟红梅面前腼腆得头都抬不起来,夹起镰刀转身匆匆离开。
此后的劳动中,刘晓年常常出现在落后的孟红梅身旁,默默帮她干完活,不声不响地离开,偶尔大胆瞧她一眼,也是慌乱无比,像做了错事。孟红梅心中满怀感激,想道谢又因他的腼腆而怯于开口,二人就这样维持了一段时间。一次偶然,让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
那天下午,社员们分散在玉米地里拔苗。太阳原本明晃晃地刺眼,转瞬就被乌云遮蔽,众人皆知暴雨将至,纷纷起身往家跑。孟红梅反应慢了些,又落在后头。雨点声由远及近,噼里啪啦好似往笸箩里倒黄豆,孟红梅刚跑到地头,就被倾盆大雨浇成了落汤鸡,再看远处的村子,已消失在朦胧雾气中。孟红梅又慌又怕,凭着记忆朝不远处的土屋奔去。那曾是看青人住的地方,如今闲置,青庄稼还没长高时,成了女人方便之处。孟红梅来过几次,熟悉里面情况,进屋时巧妙避开地上几摊干屎。刚站稳脚跟,就见黑暗屋角有双明亮眼睛闪烁,她吓得尖叫一声,差点夺门而逃。
“红梅,是我,晓年呀。”黑暗中传来低沉声音。
孟红梅捂住狂跳的心脏,循声望去,可不正是常帮她干活的刘晓年。她长舒一口气,嘟囔道:“原来是你,吓死我了。”
“是我。”刘晓年应了一声,又没了下文。
雨越下越大,从门口灌进的风带着丝丝寒意。孟红梅浑身湿透,冷得打了几个寒颤。屋角的刘晓年见状,脱下上衣递来:“你冷了吧,给,穿上。”
孟红梅感激地看他一眼:“你给我了,你不冷吗?”
刘晓年说:“我的衣服没淋湿,再说我是男人,比女人抗冻。”
孟红梅犹豫着接过衣服披上,一股暖意瞬间传遍全身,心中涌起一股别样情愫,难以言表。孟红梅察觉到他对自已的好感,通过这段时间相处,自已也钟情于这个内敛的小伙子,也曾幻想过两人的未来。只是他过于羞涩,不敢表白,孟红梅看着难受,有心挑明,可毕竟是姑娘家,有些话难以启齿。如今同处一室避雨,天赐良机,她盼着刘晓年能吐露心声,可这“闷葫芦”就是憋着,急死人。眼瞅着雨势渐小,孟红梅不愿错过机会,还衣服时,大胆说道:“晓年,你要是喜欢我,就托媒人去我家吧。”说完,红着脸跑了出去。
孟红梅满心欢喜,带着这份愉悦回家,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看到在灶台烧火做饭的妈妈,她俏皮地喊:“妈哟,我回来啦。”还弯腰在妈妈额头亲了一口,妈妈笑骂着一巴掌打来:“都多大的人了,还没个正形。”
“多大啦?我觉得自已还没长大呢。”孟红梅撇下妈妈回房换衣服。找出干净衣服,刚把湿衣褪下,妈妈就跟进来,倚在门楣,看着她,眼中满是慈爱。
孟红梅被看得不好意思:“妈哟,我换衣服呢,你瞅啥?”
妈妈眼中闪过一丝神秘:“梅子呀,你看咱村的杨大志这人咋样?”
“不怎么样,长着一对耗子似的小眼睛,一看就不像好人。”孟红梅不假思索地回答。
妈妈脸色一暗,数落道:“瞎说,人家眼睛小就不是好人啦?我看小眼还聚光呢。”
听妈妈这口气,孟红梅预感有事:“妈,你想说啥?”
妈妈恢复神秘笑容:“今儿你兰婶子来过,是来给你说媒的,男方就是杨大志,我和你爸商量过了,觉得杨家有权有势,是好人家,你嫁过去是福气,我们替你应下了。”
孟红梅一听,如遭雷击,愣了片刻,跺着脚喊:“妈呀,你们咋不和我商量就应了,我不愿意!”
妈妈拉下脸:“人家有权有势,村里多少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这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人家,你看不上,还想找啥样的?”
孟红梅气呼呼地说:“他家再好,我也不稀罕,你们愿应就应,反正我不嫁。”
妈妈恼了,瞪眼道:“你敢!婚姻大事,我可不能让你胡来,你同意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我和你爸都答应人家了。杨家过几天挑个吉日就过礼,你不答应,我们成啥人了,吐出去的唾沫,还能舔回来?”
妈妈撂下狠话,转身出门。
杨大志给孟红梅的印象极差,倒不是眼睛小就不像好人,关键是他看人时那色眯眯的模样,一脸轻佻。好几次在街上碰面,孟红梅都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恨不得骂他几句,哪能想到嫁给他。何况,她心里早有刘晓年,那个让她脸红心跳的小伙子,虽说不清这是种啥感觉,但她知道这是她渴望的。看妈妈这意思,婚事已定,只说不喜欢杨大志,怕是说服不了爸妈。她盼着刘晓年赶紧托媒人上门,也好在爸妈面前比较一番,或许更有说服力。她心急如焚,晚饭都没心思吃。
第二天,刘晓年托的媒人终于登门,孟红梅难掩喜悦,满心以为救星来了。妈妈客气地将媒人迎进屋,媒人说明来意后,妈妈满脸堆笑,一句话就给打发了:“你来晚了,我家红梅已经和老杨家的大志定下了,正商量过礼日子呢。”媒人尴尬不已,头一回碰到这事儿,明白的知道她不知情,要是让不明就里的人误会,当成来搅婚的,可就得罪人了,指定被人指着鼻子骂死。媒人一脸窘迫,满心不悦,离开孟家后,直奔刘家兴师问罪。
孟红梅万万没想到,盼来的救星就这么轻易被妈妈打发了,情急之下,索性站到妈妈面前,大胆直言:“妈,我想嫁给刘晓年,不想嫁给杨大志。”
妈妈面露惊色,赶忙闩上门,回头压低声音问:“你这死丫头,跟我说实话,你和刘晓年到底咋回事?”
孟红梅咬咬牙:“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妈妈气得后槽牙咯咯响,脸色铁青,用手指戳着她脑门:“你这死丫头,咋这么不知羞,说出这话,我都替你害臊。”
孟红梅抿紧嘴唇。
“哎呀妈呀,不得了啦,老天爷呀,我又没做亏心事,咋摊上这丢人现眼的事儿,丢人呐!”妈妈像头拉磨的驴,原地转圈,片刻后,又咬牙切齿道:“死丫头,我绝不容你败坏家门,不管你和刘晓年咋回事,从今天起,给我收心,老老实实和杨大志把亲事定了,你要是敢闹出丢人现眼的事儿,我撕烂你。”
妈妈铁了心不答应她和刘晓年的事,孟红梅绝望至极,只剩哭泣。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孟红梅从未停止抗争,可依然无法改变与杨大志订婚的结局。她大哭过、大闹过,甚至连续几天躺在炕上不吃不喝,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在父母眼中,杨家有权有势,能和他家结亲,那是村里人人羡慕的荣光之事。反观刘家,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小户人家,家境贫寒,三代人挤在一个狭小的院子里,把女儿嫁过去,他们觉得憋屈。
孟红梅的哭闹、绝食,在父母看来,全然是平日里对她管教不严、娇惯过度的结果。他们一方面自责,一方面又铁了心要将女儿拉回“正轨”。他们觉得,女儿这般折腾,吓唬不了谁,哪怕她寻死觅活,也绝不容许她做出伤风败俗之事。孟红梅的抗争没有换来丝毫同情与理解,得到的只有斥责与怒骂。就在这一次次的冲突中,杨家的定亲礼送过了,没过多久,两家又开始商议结婚的日子。孟红梅感觉自已仿佛陷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越挣扎,陷得越深,那股濒临绝境、仿佛快要窒息死去的感觉愈发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