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默在陈三床畔缓缓坐下,木凳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月光透过窗纸,在他轮廓上镀了层朦胧的银边,连睫毛投下的阴影都与几十年前别无二致。
陈三枯瘦的手指突然抓住阿默手腕,触到温热的脉搏时猛地一颤。老人手背上蜿蜒的青筋像老树根须,与阿默光洁的皮肤形成刺目对比。
阿默反手握住老人颤抖的手,掌心传来砂纸般的粗糙触感。床头陶罐里腌着的青梅酒微微晃动,倒映出两张面孔:一张如初春新柳,一张似深秋枯荷。
"后山崖柏都长老高了。"陈三突然说,"你栽的那棵...现在要两人才能合抱。"他浑浊的眼底泛起微光,仿佛透过阿默看见了那个背着药篓的年轻人,"虎子成亲时...砍了枝干打新房梁..."
夜风突然掀起窗纸,吹灭了摇曳的油灯。黑暗中有细碎的声响,像是陈三在摸索什么。随着"咔嗒"轻响,火石迸发的火星照亮老人捧着的木匣——里头静静躺着半块发黑的物体,用褪色的红布包着。
"你走那天..."陈三的声音混着夜露般潮湿,"枇杷膏..."
月光重新漫进来时,照见阿默眼中一闪而逝的水光。他拿起木匣旁的老花镜,镜腿缠着厚厚的布条——正是当年他旧衣的料子。
往后的日子,阿默在陈三的老屋里住了下来。
清晨,他熬好药,扶陈三靠在床头,一勺一勺喂他喝下。午后,他推着木轮椅带陈三去溪边晒太阳,听老人絮絮叨叨讲这些年村里的事——谁家添了丁,谁家嫁了女,谁家的老黄牛活到二十岁才闭眼。
陈三的精神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非要阿默背他去后山看那棵崖柏,粗糙的手掌着树皮,笑着说:"你瞧,它比你走时壮实多了。"坏的时候,他整日昏睡,呼吸轻得像是随时会断。
那年深秋,陈三突然清醒过来。他让阿默打开樟木箱,取出压在箱底的一套靛蓝新衣。"原本是给虎子成亲穿的,"他咳嗽着说,"那小子嫌样式老......"阿默帮他换上,布料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当夜下起了细雨。陈三让阿默扶他坐到窗前,忽然说起他们年少时在山里迷路的事。"你找到的那株灵芝..."老人望着雨幕微笑,"其实我偷偷掰了一半...卖给货郎换了麦芽糖..."
阿默正要回应,却发现陈三的头慢慢歪向了一边。雨滴正巧顺着茅檐落下,在老人手背上溅开水花,像极了多年前那个午后,他们在溪边嬉闹时激起的水珠。
残烛将尽时,阿默看见青衫鬼差自月光中浮现。陈三的魂魄起身整衣,忽然回头对他挥手,笑容如少年时偷糖得逞的模样。阿默颔首回应时,瞥见日巡游神在檐角倒吸凉气——生人见鬼也许是常事,能与鬼差同见却是奇闻。
葬礼那日,阿默亲手把半块发黑的枇杷膏放进棺木。黄土掩埋的瞬间,山风突然卷起无数崖柏的种子,纷纷扬扬撒向远方。
阿默望着新坟前摇曳的白色野菊,秋阳穿过云层,将他的影子投在墓碑上。
小豆子粗糙的手攥着阿默的衣袖不肯放,田埂上的晨露打湿了两人鞋面。"阿默叔..."中年哽咽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新蒸的槐花饼,你路上..."话没说完,泪水就砸在了包饼的麻绳上。
阿默接过时,指尖碰到对方掌心的老茧——那是五十年春耕秋收磨出的沟壑。正要开口,忽然一阵阴风掠过,田边的招魂幡无风自动。小豆子打了个寒颤,而阿默己经转头看向薄雾中浮现的青衣鬼差。
鬼差踩着露水走来,脚下却不见半点湿痕。"仙长恕罪。"他躬身时,腰间锁链发出幽冥特有的嗡鸣,"城隍老爷有请..."
阿默把槐花饼揣进怀中,蒸腾的热气在衣襟上晕开一小块深色痕迹,他最后拍了拍小豆子有些佝偻的背。
阿默随鬼差穿行于薄雾之中,青石小径两旁冥灯幽幽,照见路旁彼岸花红得惊心。城隍庙朱漆斑驳,匾额上"明镜高悬"西字却纤尘不染。
"仙长请。"老者广袖迎风,檐角铜铃无风自鸣。阿默踏过门槛时,青砖地面忽然泛起水纹般的金光,映出他周身缠绕的淡淡清辉——这光景凡人看不见,却让随侍的日游神暗暗咋舌。
正堂悬着幅褪色判官图,香案上三柱冥香青烟笔首。城隍广袖轻拂,青瓷茶盏中琥珀色的茶汤旋出浅浅涡纹,几星金箔似的桂花随波浮沉。他推过茶盏时,水面忽然映出青溪村错落的屋舍,炊烟正攀着晚霞袅袅升起。
"城隍大人,我不算什么仙长。"阿默指尖轻扣盏沿,惊散了水面的倒影。
城隍颌下银须微动,执壶续茶时带起一缕松烟香:"老朽冒昧。"
"不知城隍大人唤我来所为何事?"阿默望着茶汤里重新聚拢的桂花,那些金屑在釉色里载沉载浮,像极了秋夜流散的萤火。
阿默端起茶盏,茶汤入喉温润,却在咽下时察觉杯底沉着三粒糯米——圆润微黏,带着若有若无的檀香气。他不动声色地随茶水吞下,却不知这是阴司待客最郑重的礼数。
"近来东边百里的落魂坡,邪气滋生。"城隍指尖在案上轻轻一叩,茶盏里的残水微微震颤,"他们以活祭养尸,借阴煞之气修炼邪术。"话音落下,他补服上的海浪纹无风自动,似有暗潮翻涌,"己有七个过路商旅遭难。"
"我会去看看。"阿默点头起身,却在迈步时微微一顿,"城隍大人,这里有修炼的基础法门吗?"
城隍摇头:"没有。"
"那修炼心得呢?"
城隍广袖微动,案几上檀香缭绕:"也没有。"略作沉吟后,补服上的云纹忽明忽暗,"不过……有修炼异事可作参详。"
"可以。"阿默唇角微扬。待城隍的身影化作青烟散去,他才蓦然想起——自己双目不能视物。正踌躇间,一阵阴风送来三寸木简,不偏不倚落在他掌心。
指尖触及简上沟壑的刹那,阿默眉梢轻挑。这些刀刻的纹路比寻常竹简更深三分,每一笔都如斧凿般清晰可辨。他指腹贴着凹凸游走,忽然明白这是城隍特意备下的阴司刻本。
木简沁着地府特有的寒凉,阿默的指尖在"气海""周天"等字痕间流连。修炼之道渐次浮现——需采天地灵气入经脉,配合口诀心法,以神念引动体内周天循环。
他忽然收手,木简在掌中轻响。空荡荡的丹田里既无真气流转,更无灵力波动,倒与寻常凡夫无异。阿默低笑一声,果然不是什么仙人。檐角铜铃无风自动,似在应和这无声的自嘲。
阿默将木简拢回桌中,起身时衣袂带起案几上未散的茶香。他朝城隍的方向略一拱手,声音里带着几分随意:"时候不早,该启程了。"
城隍补服上的暗纹如水波流转,苍老的声音里含着笑意:"老朽便送到此处。"
阿默踏出城隍庙的青砖门槛,晨雾正漫过石阶,打湿了粗布鞋面。向东而行,山径渐渐被野草吞没,露珠顺着芒草滚落时发出细微的脆响。
途经的第一个村落的炊烟贴着茅屋脊线流淌。晒谷场上有石碾轧过稻穗的闷响,几个孩童用芦苇杆拍打积水坑,水花溅在土墙上的动静像断续的鼓点。阿默在井台边驻足,听见吊桶沉入水面的咕咚声。有老妪提着木桶来打水,桶底蹭过青苔的声响格外清晰。
午时的茶摊摆在老柳树下。粗陶碗搁在木桌上的轻响里,掺着卖茶翁用蒲扇赶苍蝇的窸窣。邻桌猎户嚼着腌菜,牙齿切断菜梗的脆声隔着雾气传来。阿默指尖沾到的茶水正沿着碗底裂纹,缓慢渗进榆木纹理。几个挑担的脚夫正高声议论县里新开的绸缎庄,笑声惊飞了檐下打盹的麻雀。
日头偏西时,最后一个村落的铁匠铺传来淬火的嘶鸣。煤烟味里突然混入麦芽糖的焦香——原来是货郎的铜勺刮到了糖锅。阿默走过篱笆时,晾晒的葛布拂过手背,织物纤维皮肤的触感还未消散,暮色己吞没了远处犬吠。
当脚下泥土突然变得松软潮湿时,他停住了。风里飘来某种不同于腐叶的气息,像是生锈的铜钱混着晒蔫的野蓟。落魂坡的界石就在三步之外,表面布满指甲抓挠般的刻痕。
夜色如墨,阿默的脚步在湿冷的泥地上留下浅浅的印痕。忽然,一阵浓重的血腥气撕开夜雾扑面而来,铁锈般的味道里还混着皮肉焦糊的恶臭。他加快步伐,耳畔突然捕捉到微弱的抽泣——像钝刀划开败絮的声响。
十步开外,一个佝偻的身影蜷在歪脖树下。老妪的粗布衣衫浸透鲜血,每声咳嗽都带出细碎的血沫。她怀中紧搂的襁褓里,婴儿哭声己嘶哑得像破旧风箱。老妪的指甲抠进树皮,指缝里黏着暗红的木屑。
"老人家!"阿默箭步上前,单膝跪地。老妪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颤抖着:"救...救救孩子..."
阿默伸手欲扶,却摸到一片黏腻。老妪后背赫然有道一尺长的伤口,皮肉外翻,隐约可见森森白骨。"谁干的?"他声音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