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玄机回到院落时,檐角铜铃正被穿堂风撞得轻响。
他反手闩上门,指尖在门框第三道暗纹上按了三按——这是与顾清棠约定的安全暗号。
"清棠去主院查账了。"他望着案头冷透的茶盏,喉结动了动。
方才正厅里三长老抖落茶盏的声响还在耳边,那声"当啷"里藏着的颤意,比任何供词都真实。
他解下腰间九魄印的红绸,金鳞在暮色里泛着幽光,"他们急着动手,倒省了我挖坑的功夫。"
子时三刻,窗纸被夜风吹得簌簌响。
苏玄机盘坐在蒲团上,闭目引动分魂。
第一缕分魂从天灵盖飘出时,他能清晰感知到魂体穿过梁木的清凉,像浸在春溪里。
"先查西厢。"他在心底默念。
前日晨起,他瞥见西厢角门有块砖缝新填了青灰——顾家百年老宅,连换块瓦都要报备账房,平白多出来的修补痕迹,定是有人在掩人耳目。
分魂掠过游廊时,檐下灯笼的光在魂体上投出淡影。
西厢二楼窗棂半开,他贴着窗纸往里钻,霉味混着一丝腥甜突然涌进感知——是血锈味,不是新鲜血,是陈血渗进木头里的味道。
"在这儿!"分魂悬在梁上,月光从破瓦漏下,照见房梁与椽子的夹角处,一枚三寸长的铁钉泛着幽蓝。
钉身刻着扭曲的蛇纹,蛇眼处嵌着暗红碎晶,正是摄魂教的标记。
苏玄机分魂微颤,前世在铁口张的相术手记里见过:摄魂钉专钉活人气脉,钉在宅中能引邪祟缠人,更能当信标,给教中同党指路。
"好个渗透。"他本体在院中猛然睁眼,指节捏得发白。
分魂术第一层的限制是不能首接触碰实物,但他能清晰感知到那枚钉子的位置——就在顾清棠幼时读书的绣楼正下方。"得让清棠明日就搬去东院,这西厢..."他勾了勾唇,"正好做个饵。"
第二日晌午,顾府上下都得了消息:苏赘婿要在亥时去祖祠祭拜,说是"九魄印认主前需得顾家列祖列宗护持"。
消息是跟着送参汤的小丫鬟传出去的,那丫鬟端汤时手都在抖——谁不知道苏玄机昨日在正厅露了皇气,连三长老都差点跪了。
亥时初刻,祖祠后巷的青石板上落着几片枯叶。
两个裹着顾家护卫服的男人缩在影里,其中一个摸了摸腰间的淬毒短刃,压低声音:"那赘婿真会来?"
"教中密探说他分魂术只能分三缕,昨夜查了西厢又查前院,今夜必定力竭。"另一个攥紧刀柄,目光扫过祖祠朱漆门,"等他进了祠堂,咱们就......"
话音未落,巷口突然传来脚步声。
两人同时屏息,见一道青衫身影提着灯笼走来,正是苏玄机。
他腰间红绸裹着的九魄印随着步伐轻晃,在地上投出金红的影子。
"上钩了。"左边的男人刚要冲出去,右边的突然拽住他:"不对,他影子......"
月光下,苏玄机的影子只有半截。
"幻阵!"两人同时变了脸色,可不等转身,后颈一痛——真正的苏玄机从房顶上跃下,双指如钩扣住右边男人的琵琶骨。
左边的拔刀要刺,却见眼前一花,原本该在巷口的"苏玄机"化作一团烟雾,露出里面捆着的扫帚。
"分魂术第二层,破障。"苏玄机捏着男人手腕一拧,短刃当啷落地,"你们以为我查了整夜分魂力竭?
错了,我留着一缕分魂布幻阵,就等你们这些送上门的。"
右边的男人突然咧嘴一笑,喉结猛动——苏玄机眼疾手快掐住他下巴,却还是晚了一步,血腥气混着苦杏仁味在两人之间炸开。
男人瞳孔迅速涣散,临死前还在笑:"摄魂教...教主要你......"
"闭嘴。"苏玄机甩开张着血沫的尸体,转向另一个己经的男人。
那男人浑身发抖,额头抵着青石板:"爷饶命!
小的是被胁迫的,教里说只要杀了你,就放我老娘出赌坊......"
"顾三婶。"苏玄机突然开口。
男人浑身一震,抬头时眼里全是惊恐。
"她临死前说过,真正的九魄印藏在顾家某位长辈那儿。"苏玄机蹲下来,指尖点在男人眉心,"说,她告诉了谁?"
男人抖得像筛糠:"是...是七老爷!
三婶子上个月初一去了七老爷的书斋,出来时手里攥着个黄布包......"
院外传来梆子声,三更了。
苏玄机松开手,男人立刻瘫成一团。
他望着地上两具尸体,九魄印在怀中发烫——七老爷是顾清棠的堂叔,表面上不管事,实则掌管顾家田产账册。
"陈伯。"他推开院门,夜风吹得灯笼摇晃,老仆陈伯正捧着药碗站在阶下,"去账房把顾三婶生前往来的账册全调来,特别是上个月初一前后的。"
陈伯应了声,转身时瞥见苏玄机眼底寒光。
那光像淬了冰的刀,让他想起二十年前东宫大火里,那个被扔出的婴孩——此刻,那孩子终于要揭开裹在身上二十年的灰布,露出藏在下面的,是龙鳞。
陈伯的脚步比往日快了三分。
他捧着账册穿过月洞门时,灯笼里的烛火被穿堂风掀得摇晃,映得青灰砖地上的影子忽长忽短。
苏玄机正站在廊下,指尖无意识着腰间九魄印的红绸——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像小时候躲在破庙角落数瓦片缝,用触感确认自己还在人间。
"姑爷,"陈伯将一摞账册放在石桌上,指尖压在最上面那本泛着茶渍的《寅月支用簿》上,"顾三婶上个月初十寅时三刻支了两匹杭绸,可领货单上签的是顾二爷的贴身小厮狗剩。"他掀开账册第二页,露出夹在纸页间的半枚碎玉,"更巧的是,前晚我在柴房梁上捡到这个——顾二爷房里的墨玉镇纸,上月初一才让玉匠新雕的麒麟纹。"
苏玄机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捏起那半枚碎玉,指腹触到断口处的锋锐——像是被人用蛮力掰断的。
顾三婶死在七天前的夜里,喉间插着根银簪,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她偷了主母的珠钗畏罪自尽,可现在看来......
"去把清棠请来。"他将碎玉收进袖中,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铁,"另外,让门房留意顾二爷今晚可出过府。"
顾清棠来的时候,鬓角的珍珠步摇还沾着夜露。
她扫了眼石桌上的账册,又看了看苏玄机攥得发白的指节,忽然伸手按住他手背:"查到什么了?"
"顾二爷。"苏玄机将碎玉放在她掌心,"三婶死前见过他。"
顾清棠的睫毛颤了颤。
她自幼跟着主母管内宅,顾二爷是父亲的庶弟,表面上总捧着鼻烟壶说"女娃家别操心这些",背地里却没少在田产契上做手脚。"那封密信呢?"她忽然抬头,眼底有冷光闪过,"你昨夜派分魂去的?"
苏玄机点头。
子时他分出第二缕分魂时,魂体穿过顾二爷书房的雕花窗,正撞见那老东西对着烛火烧信。
分魂急冲过去,在纸灰飘落前裹住半片残页——"九魄印现世,三日后亥时交于摄魂教左使",字迹正是顾二爷的。
"现在去祠堂敲云板,让族老们看这半页纸。"顾清棠的声音带了丝急切,"他勾结外教,按族规该被沉塘!"
"沉了他,剩下的六房七房会怎么想?"苏玄机伸手按住她欲掀账册的手,"顾家旁支这些年被咱们压着,早憋着口气。
你当三长老前日抖茶盏是吓的?
他是在探咱们的底。"他指尖在石桌上划出一道线,"要钓,就得钓条大鱼。"
顾清棠的呼吸顿住。
月光落在她眉峰,将那抹紧绷的弧度软了几分。"你想怎么做?"
"真印在我这儿,"苏玄机拍了拍胸口,九魄印隔着布料烫得他心口发疼,"假印......"他勾了勾唇,"让顾二爷的人'偶然'看到我把印子放进西跨院的檀木匣。"
顾清棠忽然笑了,眼尾的梨涡若隐若现。
这是她第一次在苏玄机面前露出这样的笑,像春雪初融时溪底的鹅卵石,清凌凌的亮。"你啊,"她指尖点了点他额头,"倒真把宅斗当棋盘下了。"
更深露重时,苏玄机踩着满地月光往祖宅去。
他怀里揣着九魄印,袖中藏着顾二爷的半页密信,连鞋底都沾着顾清棠方才塞给他的驱邪符——她说地下墓穴阴寒,保不齐有脏东西。
祖宅的青石门板上还留着去年贴的褪色春联。
苏玄机摸黑绕到后墙,第三块砖往下三寸,果然摸到个凹陷。
他屈指叩了三下,石缝里传来"咔嗒"轻响,半面墙缓缓缩进地下,露出向下的石阶。
寒气顺着裤管往上钻。
苏玄机点燃火折子,石壁上的刻痕在火光里显出身形——是大宁朝的镇魂咒,每道纹路都浸着朱砂,历经百年仍红得刺眼。
他走到最底层,九魄印突然发烫,在石壁上投出金红的光。
"就是这儿。"他喃喃自语。
前晚分魂通幽时,他触到过这片石壁的记忆残片:婴儿的啼哭,血溅在龙纹锦袍上,有人喊"快把小殿下扔出去"。
当印光完全覆盖石壁的刹那,变故突生。
阴寒气息像活了过来,从石缝里蜂拥而出,冻得苏玄机指尖发僵。
他下意识要召分魂,却发现三缕分魂竟都在发烫——第一缕在西跨院守着假印,第二缕在顾二爷房外盯梢,第三缕......
第三缕分魂突然被什么力量扯住,往石壁深处坠去。
苏玄机踉跄一步,额头撞在石壁上,却感觉有冰凉的触感贴上后颈,像有人附在他耳边,用腐朽的声音说:
"等你很久了。"
(石壁深处的黑雾翻涌,苏玄机的分魂被扯得越来越远,连九魄印的光都开始摇晃。
地下墓穴的最深处,一口裹着黑布的棺材,正缓缓裂开一道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