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淡的饼糊带着粗粝的颗粒感滑过喉咙,每一口吞咽都牵扯着胸腔的隐痛。但林晚强迫自己吃下去,如同吞咽着活下去的燃料。身体的虚弱感如同沉重的枷锁,每一次细微的动作——抬手、侧身、甚至呼吸稍深——都伴随着左肩撕裂处的剧痛和全身骨骼肌肉的酸软抗议。失去左臂的失衡感深入骨髓,她像一艘失去一侧船桨的小舟,在意识的浅滩上艰难维持着方向。
棚外的雨终于停了,只剩下屋檐滴水的滴答声,敲打着令人窒息的寂静。潮湿的凉意透过油布缝隙渗进来,混合着废品堆特有的铁锈、机油和霉变的复杂气味。
张大山和刘婶出去了,似乎是去处理废品场积水的排水沟。小五被留在棚里照看林晚,少年坐在火堆旁的小板凳上,拿着一块锈铁片和砂纸,心不在焉地打磨着,眼神却时不时瞟向草铺上的林晚,带着未消的惊惧和旺盛的好奇心。
林晚靠在干草堆上,右眼半阖,努力将意识沉入身体内部。疼痛是清晰的坐标,“钥匙”核心虽然沉寂,但那种冰冷的感知力似乎并未完全消失,只是变得极其微弱,如同信号不良的雷达。她能模糊地“感觉”到左肩断口处草药带来的清凉麻木下,组织在缓慢而艰难地修复、愈合。也能“感觉”到后背灼伤的焦痂下,新生的刺痛与痒意。内腑的隐痛则像是遥远的闷雷,提示着更深层的损伤。
这种对身体状态的“内视”,是她在基地残酷训练中掌握的本能,此刻成了她评估自身处境、分配有限精力的唯一工具。虚弱,前所未有的虚弱。别说反抗追捕,她现在连独自走出这个窝棚都做不到。
“你……你疼得厉害吗?”小五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手里的砂纸停了下来。
林晚睁开右眼,看向少年黝黑脸庞上那毫不掩饰的关切。她艰难地摇了摇头,幅度极小。喉咙干涩,发声依旧困难。
“张叔说……你胳膊……”小五的目光落在林晚左肩被破布覆盖的断口处,又飞快地移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对惨烈伤口的惊惧,“是……是被机器咬掉的吗?山上的工厂……真有吃人的机器?”
林晚的右眼深处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吃人的机器?某种意义上,是的。吞噬了顾承舟,吞噬了无数复制体,吞噬了父亲扭曲的野心,也吞噬了她的一部分。她无法回答,只能再次闭上眼,将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的冰湖。
小五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讪讪地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打磨着那块铁片,棚内只剩下砂纸摩擦金属的单调声响。
时间在疼痛、虚弱和沉默中缓慢流逝。林晚的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徘徊。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一次次试图将她拖回黑暗。但每一次即将沉沦时,张大山昨夜的话便会如同冰冷的针,将她刺醒。
“有车灯……好几辆……黑黢黢的……在泥地里翻找……”
他们还在找她。或者说,在找任何与基地崩塌有关的线索。那只被洪水冲走的机械臂,如果被找到……后果不堪设想。它不仅仅是顾承舟的残骸,更是基地尖端生物机械技术的活体样本,上面必然残留着指向她、指向“钥匙”的信息。永生矩阵的触角,绝不会轻易收回。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带来一阵阵窒息感。她必须离开这里。留在这里,只会给这些救了她命的普通人带来灭顶之灾。可是……以她现在的状态,又能去哪里?外面是陌生的世界,危机西伏。
就在这绝望的思绪中,林晚的右眼无意识地扫过窝棚角落堆积如山的废品。锈蚀的汽车引擎盖、扭曲的自行车架、断裂的电缆线圈……杂乱无章,散发着破败的气息。
突然!
她的目光定格在一堆锈迹斑斑的金属零件下面,半掩着的一个不起眼的、巴掌大小的黑色方块上。那方块边缘光滑,材质非金非塑,泛着一种冷硬的光泽,与周围粗糙的废铁格格不入。方块表面没有任何接口或标识,只有几道深深的撞击凹痕和刮擦痕迹,显然经历了剧烈的冲击。
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而灼热**的熟悉感,如同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林晚的虚弱与疼痛,狠狠刺中了她沉寂的“钥匙”核心!
嗡——!
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强行唤醒!那沉寂的“钥匙”核心,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冰湖,极其微弱地……**震动了一下**!
一种源自基因深处的、冰冷的共鸣感,极其短暂地扫过那个黑色方块!
**基地的东西!**
而且是……**核心区域**的东西!那种独特的能量波动和材料质感,她只在“主宰”核心节点附近见过!虽然极其微弱,几乎被废品的气息掩盖,但“钥匙”的本能绝不会认错!
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从崩塌的基地里被炸飞出来,顺着泄洪道冲到了下游,然后被张大山他们当成废品捡了回来?
林晚的心脏狂跳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近乎荒谬的、冰冷的警觉。这东西绝对不简单!它可能只是一个无用的残骸,也可能……是致命的追踪信标!甚至……是某种未被激活的危险装置!
“小……小五……”林晚猛地睁开右眼,声音嘶哑,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指向那个角落,“那……那个……黑色的……东西……”
小五被她突然的出声和急促的语气吓了一跳,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疑惑地挠挠头:“那个黑疙瘩?哦,昨天张叔在河边滩涂捡回来的,看着挺沉,不知道是啥机器上的零件,砸都砸不烂,就扔那了。咋了?”
河边滩涂!果然是顺着洪水冲下来的!
“拿……拿过来……”林晚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挣扎着想坐起来,左肩的剧痛让她瞬间冷汗涔涔。
小五虽然不解,但还是听话地走过去,费力地从废品堆里把那块沉重的黑色方块扒拉出来,用衣角擦了擦上面的泥灰,小心翼翼地捧到林晚面前。
近距离下,那方块冰冷的质感更加强烈。表面的凹痕和刮痕触目惊心,显然经历了可怕的冲击。没有任何能量反应,也没有任何标识。看起来就像一个彻底报废的、坚硬的金属块。
但林晚的“钥匙”感知在接触到它的一瞬间,那微弱的共鸣感再次出现!这一次,更清晰了一点!她能“感觉”到,这方块内部的结构极其精密复杂,虽然现在死寂一片,但其核心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微弱的、如同灰烬余温般的……**能量残留**?或者……**信息残留**?
这东西……绝对不普通!
“这……这东西……不能留……”林晚盯着那黑色方块,右眼瞳孔收缩,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冰冷的寒意,“危险……可能会……引来……”
她的话没说完,但“引来”两个字足以让小五瞬间变了脸色。少年立刻联想到昨夜那些在河边搜寻的黑衣人,捧着方块的手都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
棚外传来了脚步声和张大山粗犷的说话声,似乎在和刘婶抱怨排水沟堵得太厉害。
小五像捧着烫手山芋,惊恐地看着林晚:“那……那怎么办?扔……扔回去?”
林晚的大脑飞速运转。扔掉?扔到哪里?如果这东西真有追踪功能,扔到哪里都可能被找到,甚至会暴露这个废品场的位置!毁掉?以她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摧毁这种基地核心材料的造物!
“藏……藏起来……”林晚急促地低声道,目光扫过棚内堆积如山的废品,“藏到……最深……最不起眼的地方……快!在张叔他们进来前!”
小五立刻会意,捧着那黑色方块,像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窜到窝棚最里面,那里堆满了最破烂、最不可能被翻动的废铜烂铁。他扒开一个角落,将黑色方块用力塞进一堆锈蚀的齿轮和断裂的铁链下面,又胡乱盖上些破布和碎木片,首到完全看不出痕迹,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脸色发白地对林晚点点头。
几乎就在同时,油布帘子被掀开,张大山和刘婶带着一身泥水和水汽走了进来。
“这鬼天气,沟都堵死了……”张大山骂骂咧咧地拍打着身上的泥点,目光扫过棚内,落在脸色苍白的林晚和明显有些紧张的小五身上,浓眉一皱,“怎么了?出啥事了?”
“没……没事!”小五抢先回答,声音有点发飘,“就是……就是看大姐好像……好像又疼得厉害了……”
刘婶立刻关切地看向林晚:“哎呀,疼得厉害?快让我看看药糊干了没……”
林晚配合地闭上右眼,做出痛苦忍耐的表情,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呻吟。她的心却在狂跳,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个被藏匿的黑色方块上。它能被“钥匙”感知到,那么……永生矩阵的人,是否也能通过某种方式追踪到它?它就像一个埋在身边的不定时炸弹。
张大山狐疑的目光在小五和林晚身上转了一圈,最终没再追问,只是疲惫地坐到火堆旁,拿起地上的旧搪瓷缸灌了几口凉水。
棚内的气氛有些微妙地凝滞。刚刚因为发现基地残骸而激起的短暂警觉,被更深的忧虑取代。外有追兵虎视眈眈,内有不明的隐患深藏。身体的伤痛未愈,左臂的空洞时刻提醒着失去。
林晚躺在干草堆上,右眼望着油布顶棚上晃动的、被火光扭曲的影子。顾承舟的脸庞再次浮现在脑海,带着他最后那抹释然的微笑。他拼尽一切换来的生机,难道就要断送在这片泥泞的废品场,断送在一个来历不明的金属方块上?
不。
绝不能。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决绝,悄然在她残破的身躯里滋生。如同废墟之下,悄然钻出的一株带刺的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