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光阴,倏忽而过。
益州城的喧嚣与庆功宴的余温尚未完全散去,离别的时刻却己悄然到来。孙策被吴夫人和周瑜“押”回了江东,走时还一步三回头,对着伤口的位置向我比划着,示意他会乖乖养伤。杨琼、马超、刘豹启程返回北境,张邈要回徐州。张辽、蔡琰、贾诩、荀彧、荀攸也要返回长安奔赴自己的职责所在,偌大的行辕,骤然空寂下来。
清晨微寒的薄雾尚未散尽,我抱着两个还在沉睡的小家伙——杨暄和杨澈——登上了返回长安的马车。她们昨晚大概是和张辽玩机关锁玩得太晚,此刻睡得小脸红扑扑的,依偎在我怀里,呼吸均匀而香甜。杨暄的小手还无意识地攥着我的衣襟一角,杨澈则把脑袋枕在我的臂弯里,安静得像个瓷娃娃。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规律的辘辘声。马车内部宽敞舒适,铺着厚厚的绒毯,隔绝了清晨的寒气。若是往常,在这微微摇晃的节奏里,我或许早己昏昏欲睡。但今日,我的头脑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清明。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孩子们清浅的呼吸声。阿蝉坐在我对面,她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也笼罩着一层难以言喻的沉郁。她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从身侧捧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素净的陶罐。
那陶罐没有任何纹饰,是最普通不过的样式,带着一种泥土本真的粗糙感。
阿蝉的动作很轻,很稳,仿佛捧着什么极其易碎的东西。她将陶罐递到我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融进了车轮声中:“……郡主,郭奉孝……在这里。”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目光落在那个朴素的陶罐上,车厢内温暖的空气似乎瞬间凝固、冰冷。
三天前那个月光清冷的夜晚,他穿着那身标志性的、张扬又风流的绯红色锦袍,带着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说着“功成身退”,说着“找个地方享清福”,说着“少喝点酒”……然后,在夜色最深沉的时分,独自一人,脱下了那身仿佛永不褪色的绯红,换上了一身最寻常的素白麻布衣裳。
没有告别,没有随从。
只带走了那只装着甘草水的、伪装成酒壶的药瓶。
我知道他要去哪里,或者说,我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他所谓的“归隐”,不过是一个心照不宣的谎言。张仲景那里我早就问过他的情况,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和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释然,从他最后那句“我等着看呢,主公”里蕴含的告别意味……我就知道了。
他知道我也知道。
但我们谁都没有戳破。
他一路向北,不知道是想去长安还是洛阳的方向走。那个方向,是学宫,是那个他曾翻墙逃课、给杨朔偷偷灌酒、被阿蝉一次次丢出院子的地方;也是他最终选择前来投效,搅动风云的地方。他走得很慢,走走停停,仿佛在留恋沿途的风景,又仿佛只是力不从心。整整一天,从破晓走到日暮,又从黄昏走入沉沉黑夜。
最终,在距离长安尚有百里之遥的一处无名野地,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没有惊天动地的遗言,甚至没有惊动任何旁人。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倒下了,如同秋日里一片无声飘落的枯叶,融入了这片他为之殚精竭虑、也搅动过的土地。怀里,还紧紧抱着那只空空如也的药壶。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头的哽咽,将陶罐接了过来。它比想象中要轻,又比想象中要重。轻的是那捧余烬,重的是那无法承载的过往与情谊。
我没有打开看,只是将它轻轻放在身侧的软垫上,紧挨着我。
车窗外,初升的朝阳终于穿透薄雾,将金色的光芒洒向大地。
马车继续前行,载着沉睡的孩子,载着冰冷的余烬,载着沉默的我和阿蝉,向着长安的方向驶去。车轮辘辘,碾过晨光......
连绵的群山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湿滑的石阶蜿蜒向上,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和草木的腥气。孙策骑在马上,脸色比山间的雾气还要苍白几分,额角渗着细密的冷汗。他的坐骑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不适,步伐有些蹒跚。
“伯符!”周瑜策马紧跟在侧,眉头紧锁,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必须停下休整!你的伤口不能再颠簸了!”
就在前一日,斥候回报,前方山谷中发现一股约数百人的残兵游勇,打着曹操旧部的旗号,正在劫掠山民。孙策闻讯,不顾周瑜的强烈反对和自身伤口的隐痛,执意亲自带一队精锐亲卫前去清剿。理由很简单:“此乃我江东新得之地,岂容宵小作乱?不雷霆扫之,何以立威!”他骨子里那股睥睨天下的锐气和不容挑战的骄傲,在此刻成了最致命的弱点。
清剿过程本身并不艰难。那些残兵装备不齐,士气低落,在孙策亲自冲锋下很快溃散。然而,就在孙策挥刀劈倒最后一个试图反抗的敌兵时,动作幅度过大,牵扯到了肋下的伤口。一股撕裂般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他闷哼一声,身形一晃,几乎从马上栽下来。鲜血迅速染红了包扎的布带,在暗色的皮甲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深色。
“主公!”亲卫统领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扶住。
“无……无妨!”孙策强撑着,牙关紧咬,额上青筋暴起,挥手推开搀扶,但声音里的虚弱己无法掩饰。他强行勒住马缰,试图稳住身形,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
周瑜闻讯率后队火速赶到,看到孙策惨白的脸色和渗血的伤口,又惊又怒:“立刻回营!军医!”他不由分说,命令亲卫强行簇拥着孙策调转马头,往山下的临时营地撤退。孙策还想嘴硬,但剧烈的疼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让他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周瑜安排。
撤退的队伍气氛凝重而压抑。山道狭窄崎岖,雾气似乎更浓了,能见度不足十丈。马蹄踏在湿滑的石阶上,发出单调而令人不安的回响。亲卫们警惕地环视着西周浓得化不开的雾障,手中的兵器紧握。孙策被两名最强壮的亲卫护在中间,他伏在马背上,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颠簸都带来钻心的疼痛,意识也有些模糊。
就在这最虚弱、最松懈的时刻!
“咻——!”
一声极其尖锐、撕裂空气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左侧浓雾弥漫的山林中响起!
不是一支箭,而是一阵密集的、如同毒蜂出巢般的弩矢攒射!目标精准地覆盖了队伍的核心——孙策!
“敌袭!护住主公!”亲卫统领目眦欲裂,嘶声咆哮,同时本能地扑向孙策!
孙策虽重伤虚弱,但刻在骨子里的战斗本能瞬间被激发!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侧身,试图拔刀格挡!然而,肩膀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迟滞感让他动作慢了半拍。
“噗!噗噗!”
利器入肉的沉闷声响接连响起!
一支弩箭狠狠钉入他试图拔刀的右臂!另一支刁钻地穿透了亲卫统领格挡的手臂,余势不减,深深扎进了孙策的左侧胸膛!紧接着,又有数支弩箭射中了护在他身前的几名亲卫!惨叫声、战马的嘶鸣声瞬间打破了山林的死寂!
“呃啊——!”孙策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巨大的冲击力将他从马背上狠狠撞飞出去,重重摔在湿冷的泥地上!鲜血如同泉涌,从他胸口和手臂的创口喷射而出,迅速染红了身下的泥土和落叶。
“主公!” “保护主公!” 剩下的亲卫肝胆俱裂,一部分人悍不畏死地用身体扑向箭矢射来的方向,试图挡住后续的攻击,另一部分人则疯狂地冲向倒地的孙策。
然而,袭击者显然不是乌合之众。弩箭的攒射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两三轮,目标明确——只为击杀孙策!在亲卫们冲入山林前,浓雾中传来几声急促而低沉的呼哨,然后便是快速远去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雾气和密林深处,再无踪迹。整个袭击过程,快、准、狠,如同毒蛇的致命一击,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短短十数息!
当周瑜带着后续人马疯狂地冲破浓雾赶到现场时,看到的便是地狱般的景象。
几名忠心耿耿的亲卫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而他们的主公,江东小霸王孙策,仰面倒在泥泞里,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中还凝固着遇袭瞬间的惊怒与难以置信。他的胸前插着那支致命的弩箭,箭羽兀自微微颤抖。肩膀和肋下的伤口也因剧烈的动作彻底崩裂,鲜血浸透了半边身体,将周围的泥水都染成了暗红色。他的佩刀摔在一旁,沾满了泥污。
“伯符——!!!”周瑜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吼,连滚带爬地扑到孙策身边,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
一片死寂。
那曾经如同骄阳般炽热、充满生机的身体,此刻冰冷僵硬。那总是带着爽朗或桀骜笑容的脸庞,只剩下毫无生气的灰白。
“不——!不可能!!”周瑜紧紧抱住孙策逐渐冰冷的身体,巨大的悲痛和愤怒让他浑身发抖。
周围的亲卫跪倒一片,悲泣声、怒吼声响彻山谷。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警戒和搜索的亲卫,在孙策倒下的位置附近,拨开一丛被鲜血浸透的野草,手指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他捡起来,借着微弱的光线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都督!您看这个!”亲卫声音发颤,将东西呈给周瑜。
那是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的金属徽记,边缘有些扭曲变形,像是被大力踩踏过,上面沾满了泥污和……暗红的血迹。徽记的图案清晰可辨——一只抽象的、振翅欲飞的猛禽,爪下抓着一枚古钱!
这是孙权亲卫营独有的徽记!象征着守护与忠诚!
此刻,这半枚染血的徽记,却如同地狱的烙印,冰冷地躺在孙策身亡之地的血泊之中!
周瑜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半枚徽记上,仿佛要将它烧穿。他脸上的悲痛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混杂着震惊、狂怒、以及被至亲之人背叛的滔天恨意所取代!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用沾满孙策鲜血的手,紧紧攥住了那半枚冰冷的徽记。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咯咯作响。
浓雾在山谷中无声地翻涌,将刚刚发生的惨剧和这枚致命的证物,一同包裹进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只有周瑜那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孤狼般的低吼,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
“孙……仲……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