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中永昌郡的溽暑如一张湿黏的网,将牂牁江流域笼罩其中。诸葛瞻的马队沿着蜿蜒的红土驿道南下,马蹄踏过被雨水泡软的路面,溅起的泥浆混着凋零的木棉絮,在随行亲卫的玄甲上凝结成斑驳的印记。道旁的攀枝花树开得正盛,猩红的花瓣铺满驿道,与远处山峦间隐约传来的铜钲声相互映衬——那是孟获派来的向导在前方引路,铜钲的节奏时缓时急,透着南中特有的韵律。
行至黄昏,队伍抵达永昌治所。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城邑,吊脚楼群沿着山势层层叠叠,竹篾墙面上涂抹着防虫的石灰,在夕阳下泛着惨白的光。诸葛瞻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亲卫,目光扫过城门口新立的界碑——碑上汉夷双语的《盐铁令》己被苔藓侵蚀,唯有"汉贼不两立"西字的朱砂填漆依旧刺眼。湿热的空气里弥漫着江水的腥气与草木的腐殖质味道,混合着远处盐井飘来的淡淡咸香。
议事厅内,十二位部落酋长环坐在火塘两侧。栗炭在火塘中燃得正旺,将众人的面孔映得忽明忽暗。孟获赤膊披着一张斑斓的虎皮,腰间的金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碎的声响,虎头皮靴不经意间碾过铺地的熊皮:"汉家校尉远道而来,可是为了那劳什子的'夷汉同税'?"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目光如鹰隼般落在诸葛瞻腰间的青釭剑上。
诸葛瞻解下被汗水浸透的披风,露出内衫上暗绣的八卦纹,找了个空位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身旁雕花木柱上的图腾:"孟都督,可知江州楼船的桐油来自越巂郡,箭矢的羽毛出不韦县?"他顿了顿,从随行亲卫手中接过一个陶碗,将侍立一旁的蛮女递来的苦茶缓缓倒入,"如今魏军铁壁楼船己抵濡须口,若南中不缴税赋充实军资,楼船无甲、箭矢无羽,届时战火延烧至南中,诸位的盐井茶林,又能保得几时?"
牂牁部首领阿塔突然用手中的骨刀敲了敲火塘边缘的石板,发出"笃笃"的声响:"三年前汉家推行盐铁官营,我等交出盐井,换来的却是汉商垄断!如今连舂米的石臼都要从成都运来,这税赋分明是剜我等的心肝!"他身后的年轻武士按捺不住,手按在腰间的骨刀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藤甲下的肌肉绷得如同弓弦。
厅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亲卫校尉浑身湿透地闯入,竹帽上的雨水滴落在熊皮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将军!不韦县盐商周永带着私兵,把官市的盐仓围了!扬言若不取消税赋,便要凿穿仓底!"
火塘里的炭块突然爆出一声脆响,火星溅起老高。孟获猛地站起身,虎皮大氅扫过身后的武士:"诸葛小子,你若再逼我等,莫怪我等学当年......"
"当年武侯七擒七纵,"诸葛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缓缓拔出青釭剑,剑身在火光中划出一道冷冽的银弧,"是要让南中明白,汉与蛮,同是大汉子民,当共守这万里河山。"他将剑尖轻轻插入火塘边的泥地,"周永囤积私盐,按成都律法当斩。但今日我不杀他,只问诸位——愿与汉家共守江山,还是愿为魏人羽翼,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
孟获盯着插入泥地的青釭剑,剑身反射的火光在他瞳孔里跳动。良久,他突然发出一阵大笑,震得头顶悬挂的干肉簌簌掉落:"好个诸葛小子!有你父亲当年的风范!"他重新坐下,抓起案上的酒囊灌了一大口,"但我黑齿部人丁少、山地贫,若真要'夷汉同税',总得有个公平的法子。"
诸葛瞻收剑入鞘,从亲卫手中接过一卷羊皮地图,在火塘边缓缓展开。火把的光芒照得地图上的朱砂标记格外醒目:"我己奏请陛下,南中赋税按田亩肥瘦分等,盐井收三成,茶林收两成。"他的指尖划过牂牁江航道,"但有一条:凡私运盐铁出境者,无论汉蛮,一律处斩。另外,我己调派五百汉军,不日将疏通旄牛道,若再有汉商欺行霸市,定按汉律严惩不贷。"
阿塔眯起眼睛,骨刀在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说得好听!若汉商依旧跋扈,我等如何?"
"若有不公,可持此信物到成都相府,"诸葛瞻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令牌,牌面上刻着丞相府的朱雀纹,"费丞相定会为诸位做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酋长,"诸位可知,南中的钨砂能铸甲,藤条能编盾,这些都是楼船缺一不可的物件。待击退魏军,汉家的铁器、蜀锦,都将通过疏通的商路运来南中,届时诸位的盐茶,又何愁换不来好价钱?"
夜色渐深,澜沧江畔的盐仓前,火把如星。周永带着数百私兵将官仓围得水泄不通,手中的竹矛在火光下闪着幽光。诸葛瞻策马赶到时,正见周永站在一艘船头,手中青铜酒爵映着月光:"诸葛校尉,南中盐井自古无税,你若要强征,我便下令凿穿所有官仓,让这澜沧江也尝尝咸水的滋味!"
诸葛瞻的战马突然人立而起,前蹄踏碎岸边一个盛放卤水的陶瓮,褐色的卤汁在石板上蜿蜒流淌。他勒住马缰,指向江心缓缓飘来的数十艘竹筏:"周掌柜可看见那些竹筏了?"夜风拂过,吹起竹筏上覆盖的油布,露出里面暗黄色的硫磺结晶,"若敢抗税,我便让这些火船顺流而下,焚毁所有私井。南中无水,你这盐商,又去何处贩盐?"
周永的酒爵"当啷"一声坠地,酒液在石板上漫开,与卤汁混在一起。他惊恐地望着汉军阵列中缓缓推出的投石机,那些缠着藤甲的巨石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就在此时,对岸突然响起震天的战鼓,孟获率领各部首领赶到,他骑着一头披挂铜铃的战象,象牙上的铜铃震得江面泛起涟漪。
"且慢!"孟获的声音裹着铜钲的鸣响,在江面上回荡。他翻身下象,将手中的骨刀猛地插在诸葛瞻马前的泥地里,"诸葛小子,你说'夷汉同税',但我等蛮夷之地,如何与成都的膏腴之田相比?"
诸葛瞻翻身下马,走到骨刀旁,从怀中取出另一卷竹简:"这是成都太学博士根据南中实情制定的税则,山地贫瘠之处,可折半征收;盐井茶林,按产量定税。"他将竹简递给孟获,"另外,我己命人将成都新铸的铁犁头运来南中,凡缴税及时的部落,均可半价换取,以助农耕。"
孟获展开竹简,借着月光仔细查看,粗糙的手指划过上面的汉隶。良久,他突然将竹简递给身旁的阿塔,放声大笑:"当年丞相说'攻心为上',你这小子倒好,带着火船投石机来攻心!"他指着江心的竹筏,"不过你这小子有种!明日辰时,各部首领在神树坪立誓,若汉家真能说到做到,我黑齿部愿缴双倍税赋!"
次日正午,神树坪上香烟缭绕。十二位酋长将染血的竹简投入火中,诸葛瞻则将新制的税则木牍浸入旁边的溪流。当最后一个字被溪水吞没时,孟获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箭疤:"这是丞相当年七擒我时留下的箭伤!"他举起手中的骨刀,一刀劈开案上的酒坛,"从今日起,汉家律法就是南中律法!若有部落抗税,便如这酒坛!"
围观的蛮民发出震天的欢呼,铜钲与皮鼓的声响此起彼伏。不韦县的老盐工突然挤到前排,扑通一声跪在诸葛瞻面前,额头撞在的泥地上:"将军!周永的私仓开了,官市的盐价降了三成!"远处的山道上,传来马帮铃铛的声响,数十匹骡马驮着成都运来的铁犁头,正沿着新修的栈道缓缓驶来。
诸葛瞻望着孟获腰间新佩的汉式环首刀,又看了看欢呼的蛮民,忽然想起父亲《出师表》中"五月渡泸,深入不毛"的句子。湿热的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那不仅仅是税则的刻痕,更是人心的纽带。
当夜,诸葛瞻登上治所的望楼。远处盐井的灯火星星点点,与天上的星辰遥相呼应,运盐的马帮铃铛声与澜沧江的流水声交织成一曲独特的歌谣。亲卫校尉递上一封成都来信,费祎的字迹在烛光下微微发颤:"南中若定,楼船可固。勉之,勉之。"他抚摸着信笺上晕开的墨点,想起成都太学藏书楼里那卷《盐铁论》,"明者因时而变"的句子在脑海中反复回响。
更鼓声中,一队汉军举着火把巡查街巷。他们腰间挂着新铸的"首百五铢",铁钱在火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诸葛瞻握紧腰间的青釭剑,剑身的冰凉感透过掌心传来,驱散了些许湿热带来的烦躁。他知道,南中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役,远比长江上的楼船大战更需要耐心与智慧。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牂牁江上的商船己扬帆起航,船头悬挂的"汉"字旗与南中各部落的图腾旗并排飘扬,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共存与共荣的新故事。
治所后院的火塘仍在燃烧,孟获正借着火光,用一根树枝在地上勾画着什么。诸葛瞻走近时,见他正在模仿汉隶书写"税"字,笔画歪歪扭扭,却异常认真。"诸葛小子,"孟获头也不抬,"这算盘玩意儿比我们的结绳记事好用,可你得派些汉家先生来,教我族子弟读书写字,不然这税赋,怕是算不清啊!"
诸葛瞻望着他粗粝的手指划过泥土,想起成都太学里新收的南中学子,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