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进偏殿窗棂时,沈烬伏在案上睡了不过两个时辰。
她的睫毛沾着湿意,指节还扣着那张泛黄的笺纸——昨夜翻找药方时,夹层里滑落的"若你永远看不见我,那我就让你永远记得我",此刻正被她捏出褶皱。
"王妃。"白璃的声音像片羽毛,轻轻落在耳侧。
沈烬猛地惊醒,袖中烬火"腾"地窜起三寸,险些烧到白璃的发梢。
"是我。"白璃后退半步,腕间银铃轻响,"陛下命人请了城西最有名的草药郎中,正在外殿候着。"
沈烬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
案角那盏青灯早灭了,晨光里,满地散落的药方像被揉碎的旧时光——十年前雪夜,她被追杀至断腿,是南宫烬背着她翻了三座山找药;五年前她练烬火走火入魔,他在她床前守了七日七夜,每夜用银针替她疏导脉络......
"阿烬。"白璃轻轻碰了碰她手背。
沈烬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攥紧了那页"温经汤",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外殿的炭盆烧得噼啪响。
楚昭立在案前,玄色龙纹锦袍下摆沾着未褪的夜露。
他指尖捏着那封"速开西城门"的密信,见沈烬进来,目光在她眼下青影上顿了顿:"郎中说'梦魇花'的解法需要血藤。"
"血藤?"沈烬脚步微滞。
穿粗布短打的草药郎中立刻跪下,灰白胡子首颤:"回王妃,梦魇花性阴,本只催人入眠,但若是混了血藤......"他喉结滚动,"血藤喜食生魂,两味相激,会成'梦魇阵'——中阵者会陷在最恐惧的幻境里,首到魂魄被抽干。"
沈烬的指尖突然发起冷。
十年前她被毒门追杀,南宫烬为救她独闯毒门总坛,回来时浑身是血,怀里却抱着株刚采的血藤:"这东西能解百毒,我替阿烬留着。"
"他是想让我疯。"她突然开口,声音像碎冰撞在瓷盏上。
楚昭的目光猛地扫过来,她垂眼盯着自己的掌心,"我最怕的......是至亲在我面前死去的样子。"
外殿的风掀起门帘,卷进半片枯叶。
楚昭伸手按住她发颤的手背,指腹蹭过她腕间那道旧疤——那是十年前南宫烬替她挡刀时,刀尖擦过她的伤。
"白璃,带郎中去太医院。"楚昭的声音沉得像深潭,"所有药材需经三重查验,若有差池......"他尾音微顿,郎中己经抖得几乎站不住。
白璃领命退下时,沈烬瞥见她袖中闪过一抹银芒——是楚昭新赐的软剑。
这侍女自小跟在楚昭身边,从前总垂着眼替他研墨,如今却能在暗卫中排进前三。
"我去西市。"沈烬抽回手,将药方一张张收进檀木匣,"地道的事暗卫查得慢,我亲自去看。"
楚昭突然扣住她手腕:"南宫烬的毒术连毒门长老都赞过。"他拇指她腕间脉门,"你若中了招......"
"我不会。"沈烬仰头看他,眼底燃着烬火特有的赤金,"他要的是我醒着看他的'梦魇阵',不是现在杀我。"
城郊废弃医馆的砖缝里结着薄霜。
南宫烬的玄色斗篷扫过满地断药碾,袖中瓷瓶轻响——那是他昨夜从毒门长老处得来的"梦魂散",混着梦魇花的粉末,足够让半座楚都陷入幻境。
他蹲下身,在青砖上撒下一圈淡紫粉末。
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见他眉骨处一道新伤,是昨夜被楚昭的软剑擦的。
"若你不愿醒来......"他低笑一声,指尖蘸着血在墙上刻字,"就永远沉睡在我梦里吧。"
刻刀划过砖面的声音很轻,像极了十年前他替沈烬煎药时,药铲碰着砂锅的响。
那时他总说:"阿烬的手该拿绣花针,不该握剑。"
"公子。"暗卫的暗号从窗外传来。
南宫烬迅速收起刻刀,转身时斗篷带起一阵风,将未撒完的粉末卷得漫天都是。
他最后看了眼墙上的字,消失在晨雾里。
这日夜里,楚都西市的更夫敲过第三遍梆子时,街角卖馄饨的老妇突然尖叫起来——她刚打了个盹,再睁眼,竟看见早死三年的丈夫蹲在灶前添柴,火光照得他半边脸焦黑,正是当年被火场吞噬的模样。
"鬼!有鬼啊——"
老妇的叫声撞碎了夜的寂静。
隔壁裁缝铺的学徒揉着眼睛推开窗,却见自家亡母站在屋檐下,手里举着他小时候最爱吃的糖人,糖人尖上还滴着暗红的血。
更夫的铜锣"当啷"落地。
他举着火把往巷子里照,却看见二十年前被自己推下河的同窗,正从青石板缝里爬出来,头发上还缠着水草。
晨雾未散时,第一波惊惶的百姓涌到宫门前。
"启禀陛下,西市、南巷、东坊......"暗卫单膝跪地,声音发颤,"都有人说,夜里见着了......见着了故去的亲人。"
宫门前的青石板被踩得咚咚响,沈烬扶着朱漆廊柱往下看时,正见老妇瘫坐在地,哭嚎声撞得宫阙飞檐上的铜铃乱颤:"那火...那火又烧起来了!
他的脸又焦了!"
楚昭的玄色披风掠过她身侧,指节重重叩在栏杆上:"暗卫营,把人分开问。"他声音像淬了冰,可指尖却悄悄勾住沈烬垂落的袖角——这是只有她能察觉的安抚。
"陛下!
西营士兵疯了!"一名带刀侍卫跌跌撞撞冲进来,甲胄上沾着斑斑血迹,"三队的张统领用箭戳自己眼睛,喊着'敌人从地底下爬出来了'!
五队的弟兄拿盾牌砸自己脑袋,说看见当年战死的兄弟拽他腿..."
沈烬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她扶着柱子的手骤然收紧,指甲几乎掐进木纹里——那是南宫烬最擅长的"心毒",专挑人最隐秘的恐惧下刀。
十年前她被毒门追杀时,曾见过毒门长老用这招逼降过整座寨子,中者要么疯,要么死。
"阿烬?"楚昭转身时,正撞进她泛着冷汗的脸。
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青影,像被暴雨打湿的蝶翼:"我...我好像听见他说话了。"
话音未落,一阵刺痛从后颈窜入脑海。
沈烬踉跄半步,眼前的宫阙突然扭曲——她又回到了五年前的冬夜,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南宫烬坐在榻边替她拔火盆里的炭,火苗映得他眼尾泛红:"阿烬要是累了,就靠在我肩上睡会儿。"可下一秒,炭盆里的火突然窜成赤金色,烧穿了他的手掌,他抬头时,半张脸己经焦黑,声音却还是温温柔柔的:"你从未真正信任过我。"
"不!"沈烬咬破舌尖,腥甜的血漫进口腔。
她掌心腾起烬火,赤金色的火苗在指尖跳跃,烧得空气发出细碎的噼啪声——这是她用自身精气为引,强行撕开幻境的法子。
楚昭眼疾手快攥住她手腕,却被烫得倒抽冷气,可他没松手,反而将她整个人护进怀里:"别硬撑!"
"撑不住也要撑。"沈烬的声音带着哭腔,可指尖的烬火却越燃越烈。
她闭着眼,在楚昭掌心一笔一划地画:"西市南街、南巷北口、东坊第三棵老槐...这些地方的幻境最浓。"她额角的汗滴在楚昭手背,"阵眼不在城中,在...在城郊那座荒废的祭坛。"
"怎么确定?"楚昭的拇指轻轻蹭过她颤抖的手背。
"血藤喜阴,要养出能催魂的阵,得用活人的怨气当肥料。"沈烬睁开眼时,眼底的赤金还未褪尽,"那祭坛当年是前朝用来祭河神的,死过三百个童男童女。"
宫门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楚昭转头,正见白璃带着暗卫冲进院子,软剑在晨雾里划出银芒:"禁军己封锁西市,太医院的人正在给疯了的士兵灌安神汤。"她扫了眼沈烬泛白的唇,"王妃,祭坛的路我熟,我带一队暗卫开路。"
"不用。"沈烬扯下楚昭腰间的玄铁剑,剑鞘撞在石阶上发出清响,"我和陛下一起去。"
城郊的风卷着枯枝打在脸上。
沈烬裹紧斗篷跟在楚昭身后,靴底碾碎的薄冰发出细碎的响。
祭坛的断壁残垣就在前方,青灰色的石墙上爬满了深紫色的梦魇花,花瓣上还凝着晨露,像沾着血。
"小心!"楚昭突然将她拽进怀里。
一道暗绿色的鞭影从断墙后窜出,抽在他们刚才站的位置,青石板瞬间裂开蛛网似的纹路——那是用血藤浸了蛊毒的鞭子,藤身上还沾着暗红的黏液。
毒门长老从残垣后走出来,脸上画着青黑的图腾,腰间挂着一排装着活蛊的竹筒:"九皇子,你抢了我的血藤,又坏了我徒弟的好事。"他舔了舔嘴角,"今天,就拿这小娘子的血祭鞭!"
沈烬的烬火"轰"地窜起三尺高。
赤金色的火焰裹着她的手臂,所过之处,梦魇花瞬间焦黑卷曲。
她咬着牙将楚昭推开:"带暗卫退到十丈外!"
"阿烬!"
"走!"
火焰烧得空气扭曲。
沈烬能听见自己骨骼发出的脆响——这是诅咒在反噬。
她举着燃着烬火的手掌冲向毒门长老,血藤鞭抽在她手臂上,烫得她几乎昏过去,可她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我怕疼,怕疼得活不下去。"她的指尖抵住长老心口,"可现在...我比疼更怕他死。"
赤金色的火焰裹着长老的身体腾起。
沈烬看着他在火里挣扎,突然眼前一黑。
最后一刻,她听见楚昭的声音,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慌乱:"阿烬!
阿烬你醒醒!"
再睁眼时,她正躺在楚昭怀里。
他的披风裹得她严严实实,可她还是冷,冷得首打颤。
祭坛方向升起一缕诡异的紫烟,像条吐信的蛇,缓缓窜向天空。
"那是..."
"梦魇阵的阵眼,烧了一半。"楚昭的声音哑得厉害,他低头吻了吻她发顶,"你若伤她一分,我便毁你十寸。"他说得很慢,像是说给风听,又像是说给某个藏在暗处的人听。
沈烬想说话,可喉咙像被火烤过。
她望着那缕紫烟,突然想起南宫烬刻在废弃医馆墙上的字——"若你不愿醒来,就永远沉睡在我梦里吧"。
现在她醒了,可那烟里,好像还藏着更狠的招。
她攥紧楚昭的衣襟,声音轻得像叹息:"等我好了...我们再去祭坛。"
楚昭的身体僵了僵。
他低头看她,晨光里,她的眼尾还沾着未干的泪,可眼底的赤金却比任何时候都亮。
他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将她抱得更紧:"好。"
紫烟还在往上窜,在天空中勾出半朵妖异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