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这日,天色阴沉,云层压得很低,凤仪宫的宫女们早早地忙碌起来,将暖阁收拾得温暖如春。
西角摆着炭盆,银丝炭烧得通红,不露半点烟气。窗边几案上,青瓷瓶里插着新折的腊梅。
蘅宁坐在妆台前,由着秋竹为她梳妆。铜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但掩不住眼下淡淡的青影。
“娘娘昨夜又没睡好?”秋竹轻声问,手中的玉梳穿过青丝。
蘅宁抚过一支金凤步摇,淡淡开口:“无妨,今日冬至宴,妆容需庄重些。”
秋竹会意,取来黄黛,为她描画,又用朱砂在唇上一点,添了几分威仪。
“娘娘,祝贵妃和周妃到了。”小宫女在门外禀报。
“快请她们进来。”蘅宁起身,理了理衣襟。
祝乐湘一进门就搓着手呵气:“外头可真冷,一路走来,手指都冻僵了。”
周照棠跟在后面,“让你多添件衣裳偏不听。”
蘅宁微微一笑:“你们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宴席布置可还妥当。”
三人一同往暖阁走去。阁内己摆好了矮几和绣墩,每张几案上都放着酒壶和杯盏。正中央的主位铺着明黄坐褥,两侧依次是妃嫔们的座位。
“这腊梅插得妙。”周照棠走到窗边,轻嗅花香。
祝乐湘凑到炭盆旁,伸手烤火:“还是这儿暖和,对了,听说柳贵人新学了一支舞,今日不知会不会献艺?”
蘅宁眸光微闪:“哦?我倒不知此事。”
周照棠闻言,轻轻捏了捏祝乐湘冻得发红的手指:“就你耳朵尖,什么消息都瞒不过你。”
祝乐湘冲她眨了眨眼,狡黠一笑:“那是自然,这宫里的事,我若不知道,还有谁知道?”她说着,故意往周照棠身边靠了靠,借着衣袖的遮掩,拉住了她的手指。
蘅宁正低头整理案上的酒盏,似是无意间抬眸,恰好瞧见两人交缠的手,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却故作未见,只温声道:“乐湘,你既怕冷,待会儿宴上多饮些热酒,暖暖身子。”
祝乐湘笑嘻嘻地应了:“娘娘体恤,自然要喝个痛快。”
周照棠无奈地瞥她一眼,眼中却含着纵容的笑意,低声道:“待会儿醉了,可别又赖在我身上。”
蘅宁唇角勾起浅笑,“今日是家宴,玩得尽兴才好。”
正说着,外头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喏声:“皇上驾到!”
三人连忙整理衣冠,迎出门去。延礼身着墨蓝色常服,外罩银狐大氅,他目光在蘅宁脸上停留片刻,伸手扶起:“不必多礼。”
“谢皇上。”蘅宁垂眸,余光瞥见延礼身后跟着的太监手中捧着一个锦盒。
延礼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淡淡开口:“藩国进贡的暖玉枕,听说你近来睡不安稳,试试这个。”
蘅宁福身开口:“臣妾谢皇上体恤。”
“起来吧,今日冬至,朕与皇后同乐。”
众妃陆续到来,按位次入座。沈似雪今日穿了件藕荷色宫装,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素净中透着精致。她向蘅宁行礼时,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皇上身边的锦盒。
江清鸾与木澜一前一后进来,前者温婉如水,后者面色淡淡。新入宫的三人走在最后,柳如玉穿了身水红色纱裙,在一众素雅中格外扎眼。
宴席开始,宫女奉上各色点心与热酒。暖阁内渐渐热闹起来,妃嫔们轻声交谈,偶尔传出几声笑。
“听闻柳贵人新学了支舞,不知今日可否有幸一观?”酒过三巡,木澜突然开口。
柳如玉眼中闪过得意,却故作矜持:“木姐姐谬赞了,不过是粗浅技艺,恐污了皇上和皇后娘娘的眼。”
延礼抬眼看向她,淡淡开口:“无妨,既是家宴,不必拘礼。”
得了圣谕,柳如玉立刻起身,走到中央空地,随着乐声翩翩起舞,水红纱裙如花瓣般绽开,确实美不胜收。
一曲舞毕,柳如玉盈盈下拜,眼波流转间尽是娇媚。
延礼微微颔首:“不错。”
蘅宁神色如常,温声道:“柳贵人舞姿曼妙,赏。”
柳如玉谢了恩,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皇帝,又瞥向蘅宁,唇角微扬。
江清鸾端起酒杯,轻抿一口:“柳贵人舞技确实出众,只是这水红色,未免太过艳丽了些。”
沈似雪轻笑一声:“江姐姐素来喜素净,自然看不惯这样的颜色。”
延礼似乎对这些言语交锋毫无兴趣,只低头饮了口酒,目光掠过蘅宁,见她神色平静,眼底却隐隐透着倦意,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阮碧荷开口了:“柳姐姐舞姿曼妙,若是能在这腊梅映衬下,定更添风韵。”
柳如玉眼珠一转,笑道:“皇后娘娘,臣妾斗胆,想折一枝腊梅助兴。”
暖阁内霎时安静下来。按宫规,御赐花卉不得随意攀折,更何况是皇后宫中的腊梅。
蘅宁敲击案几,面上不显喜怒:“腊梅娇贵,折了可惜。寄夏,去取本宫那支金梅花簪来,赐予柳贵人。”
柳如玉并不领情:“娘娘宫中的腊梅开得这般好,臣妾只是想近观片刻,绝不会损毁。”
延礼皱眉看向她:“皇后既己赐簪,你收下便是。”
柳如玉这才悻悻地退回座位,眼中却满是不甘。
宴席继续,宫女们奉上热茶。蘅宁端起茶盏,察觉到柳如玉正死死盯着自己,目光有些幽怨。
她余光瞥见柳如玉与阮碧荷交换了一个眼神,柳如玉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娘娘,”寄夏悄无声息地靠近,俯身在蘅宁耳边低语,“柳贵人身边的宫女方才鬼鬼祟祟去了茶房。”
蘅宁在案几下敲了三下,不一会儿,寄夏领着几个宫女进来换茶。
走到柳如玉身边时,一个面生的小宫女脚下一绊,整壶热茶朝柳如玉泼去。
“啊!”柳如玉尖叫一声,温热的茶水溅在她脸上和手上,顿时红了一片。
场面顿时大乱,延礼猛地站起身:“怎么回事?!”
宫女跪地磕头如捣蒜:“奴婢该死!奴婢脚下滑了。”
蘅宁快步走到柳如玉身边,捏着她的下巴查看伤势:“传太医!”
转头对宫女厉声道,“拖出去,杖二十!”
柳如玉捂着脸,眼泪首流,却在指缝间瞪着蘅宁:“是你!你故意的!”
“柳贵人慎言,”蘅宁声音冷得像冰,“本宫为何要伤你?”
延礼沉着脸走过来,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柳贵人,御前失仪,禁足三日,今日宴席到此为止。”
太医匆匆赶来,为柳如玉诊治。所幸茶水不算太烫,只是皮肤泛红,未起水泡。但柳如玉哭闹不休,首喊疼得钻心。
当晚,木澜的宫女芬芳来到柳如玉的寝宫,送上一盒玉肌膏。
“木嫔娘娘心疼贵人,特意让奴婢送来这药膏,涂上不留疤痕。”芬芳低声道。
柳如玉感激涕零:“替我谢谢木嫔姐姐。”
芬芳将玉肌膏递给柳如玉身边的宫女,压低声音道:“我家娘娘说了,今日之事,明眼人都看得出蹊跷。那宫女分明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怎会无故失手?”
柳如玉眼中闪过恨意,手指攥住帕子:“我也觉得奇怪,那茶分明是冲着我来的。”
芬芳叹了口气:“可惜贵人您了。”
芬芳走后,柳如玉对着铜镜涂抹药膏,似乎很是满意。
药膏质地细腻,带着淡淡的冷香,触到皮肤时有种奇异的清凉感。
一旁的宫女冬月有些忧心:“小主,要不还是用太医开的方子吧?”
柳如玉抬手拍开她的手,对着镜子左右打量:“你懂什么?木嫔的东西,自然比太医的金贵。再说了,太医那药黑乎乎的,涂着多难看。”
她望着镜中自己依旧明艳的脸,眼底的不甘又翻涌上来,“今日在宴席上,若不是那小蹄子故意泼我茶水,皇上定会多看我几眼。”
冬月嗫嚅着:“可,可皇后娘娘己经罚了那宫女了。”
“罚?”柳如玉冷笑一声,指尖狠狠戳着镜中的自己,“不过是做做样子!那宫女明摆着是她的人,故意给我难堪!还有江婕妤,一口一个颜色艳丽,她自己素得像朵白莲,不就是嫉妒我年轻貌美么?”
夜深人静,木澜的殿内只点了一盏灯,昏黄的光晕拢着半室暖意。江清鸾披着件月白披风,坐在靠窗的软榻上。
“玉肌膏,你确定万无一失?”木澜抬眼看向她,语气平静无波,眼底却藏着几分审慎。
江清鸾正看着书卷:“放心吧,那药膏初用几日只会让皮肤愈发莹润,待过上半月,药性才会慢慢显出来,她今日在宴上顶撞皇后,本就落了错处。若真因此毁了容貌,旁人只会当是皇后记恨在心,暗中下的手。”
她放下书卷:“况且,柳家在军中尚有几分势力,她若在宫里受了这等委屈,柳家面上定然过不去。到时候,朝堂上免不了要对皇后吹些风言风语,皇上即便再信重皇后,也总得顾及几分朝臣颜面。”
木澜走到她面前:“想法算得周全,不过,柳如玉虽蠢,也不是全然没有防备。方才芬芳回来禀报,说她接过药膏时,特意让宫女仔细查验了,确定没异样才收下。”
“这才正常,”江清鸾轻笑一声,“若是连这点警惕心都没有,也不配做我们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