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凤仪宫的烛火被穿堂风吹得明明灭灭,张福生提着药箱跨进殿门,铜鹤香炉里的百合香燃得正旺,烟缕却被风吹得西散开来。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他撩袍跪地,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凉的金砖。
蘅宁背对着他立在窗前,身形清瘦,“深夜请张太医入宫,不会怪本宫扰了清梦吧?”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平静无波,“只是有些事,白日里人多眼杂,总不如夜里说得清净。”
张福生维持着躬身的姿势,喉结动了动:“娘娘言重了,为娘娘效力,是臣的本分,不分昼夜。”
蘅宁走到软榻边坐下,宫女连忙奉上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柳贵人脸上的疹子,张太医昨日可瞧见了?”
“是,”张福生额角渗出细汗,“柳贵人情绪激动,不肯让臣诊脉,只隔着门大喊,只有她的婢女模棱两可的描述。”
“那你可瞧出些门道了?”蘅宁抬眼,眸光落在他脸上,明明烛火昏黄,他却觉得那目光亮得刺眼,“是热毒,还是别的什么?”
张福生手指绞着袍角,斟酌着开口:“依臣浅见,那疹子来得急,蔓延得快,且伴有钻心的痒,倒像是接触了什么致敏的东西。只是柳贵人不肯让臣细看,臣不敢确定。”
“木嫔送的玉肌膏,你该见过方子。”蘅宁转了话头,“那方子平和,按理说不该出这种事。”
张福生心头猛地一跳,忙开口:“方子是好方子,只是柳贵人肤质本就偏油,又一日三次地涂,早己伤了角质。若是膏子里掺了些别的东西….”
“掺什么能让红疹疯长,还能让人抓心挠肝地痒?”蘅宁打断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张福生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极低:“比如巴豆粉,或是曼陀罗的汁液,少量混入,既能引发红疹,又能让人奇痒难忍,且不易察觉。”
“真是费心了。”蘅宁轻笑一声,笑意像淬了冰,“只是这疹子虽难看,终究是能好的。但有些人活着碍事,留着便是祸患,你说呢?”
张福生浑身一僵,猛地抬头,撞进蘅宁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沉沉的黑:“娘娘的意思是……”
“你学医多年,”蘅宁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该知道什么药能让人死得悄无声息,太医院验不出,仵作查不明。”
张福生的手指攥着药箱的提手,指节泛白:“娘娘是想…让柳贵人暴病而亡?”
蘅宁摇摇头,没有说话。
张福生深吸一口气,重重叩首:“臣明白了,请娘娘给臣几日时间,必能配出合适的药。”
“你办事,本宫放心。”蘅宁挥了挥手,“夜深了,回去吧,路上小心。”
张福生提着药箱走出凤仪宫时,才发现不知何时起了雾。宫道两旁的宫灯被雾气裹着,只余下一团朦胧的光晕。
同一时刻,柳如玉的寝殿里正乱作一团。
铜镜被砸在地上,镜面碎裂开来,映出她半边红肿的脸。红疹像是爬满了毒虫,泛着难看的光泽,她伸手去抓,指甲划过皮肤,立刻带出几道血痕。
“我的脸!我的脸毁了!”她尖叫着。
宫女们跪了一地,头埋得低低的,连大气都不敢喘。冬月跪在最前面,“小主息怒,太医说了,只要按时涂药,疹子很快就会消的…”
“住口!”柳如玉抓起案上的描金瓷瓶砸过去,瓷瓶擦着冬月的耳朵飞过,在墙上撞得粉碎,“那些庸医懂什么!他们都是皇后的人!是来看着我笑话的!都三日了!三日了还不见好!那些庸医开的药膏越涂越痒!”
她歇斯底里地抓挠着脸颊,几道血痕立刻浮现,冬月不顾疼痛,扑上去抓住她的手:“贵人不可啊!”
她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扑到妆台前,翻出木澜送的药,摔在地上,“还有这个!木嫔她肯定早就和皇后串通好了,就是来毁我的!”
药膏摔在地上,青绿色的膏体溅得到处都是,散发出奇异的甜香。柳如玉看着那膏体,疯了似的扑过去,用手指蘸起一点,就要往嘴里送。
“贵人不可!”冬月惊叫着扑上去,死死按住她的手,“这东西不能吃啊!”
柳如玉挣扎着,头发散乱,状若疯癫:“有毒正好!我死了也要拉着她们陪葬!我要去告诉皇上,是皇后和木嫔害我!”
“奴婢听人说皇上在批阅奏折,贵人这个样子去了,只会惹皇上生气啊!”冬月哭着劝她,“您忘了?昨日您去求见,皇上只让赵总管传话,说让您安心养病,根本没见您啊!”
这句话像是一盆冷水,浇得柳如玉瞬间泄了气。她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布满红疹的手,嚎啕大哭起来:“我爹是兵部尚书,他们凭什么这么对我!凭什么!”
此时木澜正对着烛火挑拣药材,闻言只是勾了勾唇角。江清鸾坐在她对面,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她闹得越来越凶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要把咱们供出去。”
“供出去?”木澜将挑好的金银花放进药臼,“她现在恨的是皇后,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让皇后倒霉。咱们只需再加把火,让她觉得柳家才是她的靠山,她就只会一门心思去攀咬皇后。”
江清鸾挑眉:“怎么加火?”
木澜拿起药杵,碾着药材:“让冬月给尚书府递个消息,就说皇后不仅用了毁容的药害柳贵人,还在皇上面前说柳尚书手握兵权,恐有不臣之心。柳尚书最是护女,又向来刚愎,听闻这话定会炸毛。”
江清鸾笑了,“柳尚书若在朝堂上与皇上起了争执,皇上忌惮他兵权,定会心生嫌隙。到时候柳如玉再说什么,皇上只会当她是被家族挑唆,故意找茬。”
“只是…”木澜顿了顿,药杵停在药臼里,“柳尚书毕竟是武将,万一闹得太大,得把握好力度才行。”
“收不住才好,”江清鸾凑近了些,声音压低,“最好能让皇上削了他的兵权,到时候柳家失势,柳如玉就是没了牙的老虎,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其实最简单的法子,是让她永远闭嘴。”
木澜抬眸看她,眼神冷了几分:“杀她容易,但你能保证后果吗?宫里的人并非无能之辈,她前几日还好好的,突然死了,皇上定会起疑。药膏是我送的,第一个被查的就是我。”
“推给皇后不就行了,”江清鸾不以为意,“在她寝殿里放些皇后宫里的东西,再让冬月无意间说漏嘴,说是皇后派人来过。”
木澜沉默着,药杵在药臼里碾着,像是在掂量着什么。
“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江清鸾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背,语气带着几分促狭,“你都弄死过多少人了?如今不过是个疯子,倒让你瞻前顾后起来。再说了,她这几日摔了多少东西,骂了多少人,宫里谁不知道她疯了?一个疯子的死活,谁会在意?”
木澜猛地抽回手,药杵磕在药臼上,发出一声闷响:“那不一样,那些人死了就死了,柳如玉身后是柳家,牵一发而动全身。”
江清鸾见木澜如此,往前凑了凑,声音里带着蛊惑:“你想想,她活着一日,就像颗会炸的雷悬在咱们头顶。她如今疑神疑鬼,连冬月都未必全然信得过,保不齐哪天就会绕回咱们身上。”
“你别说了,”木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带着寒意,“你说了那么多,那这件事你就去做吧。”
江清鸾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故作惊讶地挑眉:“我去做?姐姐这是信得过我?”
木澜冷冷瞥她一眼:“你既觉得这法子妥当,自然该由你经手。只是有一点,若出了差错,我可保不下你。”
江清鸾有些不自然:“你放心,我办事向来利落。倒是姐姐,既己松了口,就别再瞻前顾后了。”
木澜没再说话,只是低头碾着药材,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明暗的光影,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江清鸾离开时,窗外的雾己经浓得化不开,石板路湿滑冰冷,她拢紧了披风,她本来想激一激木澜,谁知道她算盘打得比谁都精,既要借刀杀人,又不肯沾半点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