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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前夜，谢府的青砖地凝了层薄薄的白。林晚照将最后一批金盏菊收进冬藏阁，转身时瞥见承安正踮脚够檐下的冰棱。五岁的孩子裹着兔毛滚边斗篷，活像只雪地里打滚的幼兽。
"仔细冻着手。"她话音未落，谢砚之己从月洞门转出。玄色大氅扫过阶前残菊，伸手便将承安举到肩头："想看冰挂？"承安的眼睛倏地亮了，小手刚触到琉璃般的冰棱，却见父亲剑穗轻扬，整串冰晶应声而落，在晨光里碎成七彩虹霓。
前厅传来药杵捣香的节奏。谢念安领着清欢正在炮制安神香，紫檀木案上摆着十二个节气香囊。"哥，这个怎么有血的味道？"清欢捏着枚暗红香丸皱眉。少年执笔记录的手顿了顿："是朱砂，阿柔姑姑说今年冬藏要添镇邪之物。"
阿柔抱着鎏金手炉斜倚门框，银饰在乌木门框上敲出清响："小清欢，今夜子时要往香囊里藏愿的。"她指尖翻飞，忽然变出只草编的蛊虫，"若是偷看，心愿就会..."
"变成大蜘蛛！"陈玄拎着酒坛晃进来，胡须上还沾着雪粒。正要吓唬孩子，忽听得后院"咔嗒"一声异响。陆明川的算盘声戛然而止："承安呢？"
药圃边的冬藏阁木门洞开。承安举着烛台呆立当场，满地散落着陈年药方。最深处那面墙竟转出暗格，露出个雕着并蒂莲的紫檀木盒。林晚照追进来时，正见谢砚之抚过盒上积尘，月光漏进小窗，照亮他眼底晃动的波光。
"是母亲的旧物。"他指尖盒底刻痕，那里留着半阙《捣药歌》。二十年前那个雪夜，母亲就是哼着这曲子，把最后一包止血散塞进他怀里。
清欢踮脚去够木盒，腕间银铃惊醒了沉睡的机关。木盒"咔"地弹开，滚出颗琥珀色的药丸，裹在褪色的并蒂莲绣帕里。阿柔突然屏住呼吸："这是...同命蛊？"
雪球不知从哪窜出来，叼起绣帕就往外跑。众人追到中庭时，却见大白猫端坐在石桌上，帕子铺展如月下荷塘。谢砚之借着灯笼细看，帕角竟用金线绣着"玉衡"二字——正是刑部追查多年的江南私盐案要犯代号。
"看来冬藏阁要添新物件了。"林晚照将药丸收入青瓷瓶，转身为丈夫系紧氅衣丝绦。谢念安默默记下帕上纹样，承安却己趴在石桌上酣睡，手里还攥着半块桂花糖。
五更鼓响时，谢府升起祭冬藏的烟火。十二个香囊悬在冬藏阁梁下，承安的那个偷偷多塞了张字条——"愿年年有冰棱可折"。谢砚之望着随火光摇曳的香囊，忽然想起母亲临终时说的话：冬藏最珍贵的，原是这些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暖意。
小雪那日，谢府的梅林刚点上胭脂红。林晚照在暖阁教清欢分茶，鎏银茶筅搅动建窑兔毫盏，浮起雪沫似的茶乳。"要像给伤口敷药般轻柔，"她握着女儿的小手示范，忽然瞥见窗外掠过道灰影。
梅枝簌簌抖落细雪。谢砚之立在虬曲的老梅下，正用绢帕擦拭柄玉药秤。寸许长的秤杆刻着二十八星宿，秤砣竟是半枚虎符形状——这是昨夜从母亲木盒底层寻得的物件。
"父亲！"承安举着木剑从月洞门冲来，剑尖挑着只机关铜雀。那雀儿腹腔中空，尾羽镌着古怪铭文。"梅林石灯底下找到的！"孩子鼻尖沾着雪粒，眼底燃着两簇火苗。
谢砚之拈起铜雀时，林晚照己掀帘而出。她青缎绣梅花的袖口拂过秤盘，忽然轻噫一声——秤杆尾端的危宿星位，竟与铜雀铭文如出一辙。
暖阁忽然漫开异香。阿柔捧着新制的梅花冷香丸进来，银镯撞在青瓷罐上叮当作响。待看清玉药秤，她指尖猛然颤了颤："这纹样...我在苗疆巫医殿见过！"
话音未落，前院传来谢念安的惊呼。众人赶去时，见少年呆立在翻倒的药柜前。满地狼藉间躺着卷泛黄的手札，纸页间滑出幅人像——画中女子与谢砚之眉眼七分相似，腕间却戴着苗疆银铃，正在教幼童辨识药材。
"是祖母？"谢念安拾起手札，念出扉页小字："永昌七年，与玉衡君制药录。"
檐角铜铃忽被疾风撞响。谢砚之抚过画中人眉眼，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他衣袖说的那句"莫怨玉衡"。二十年前江南私盐案卷宗里，那个被烧毁的渡口，似乎就叫玉衡渡。
"阿柔姑姑，"清欢突然举起铜雀，"这个能打开吗？"少女指尖按在雀眼上，机关发出咔嗒轻响。承安却扑过来抢："我先发现的！"
孩子们嬉闹间，铜雀腹腔突然弹出一粒药丸，正巧落进煎药的陶罐。汤药瞬间泛起幽蓝涟漪，雪球弓身炸毛，药香里混进了熟悉的血腥气——与冬藏阁找到的同命蛊味道一模一样。
林晚照倏地按住陶罐，却见谢砚之己用玉药秤舀起药汁。秤杆上的鬼宿星位突然渗出朱砂，在雪地投下血线似的影，首指梅林深处。
暮色降临时，谢府点了百盏梅花灯。谢砚之挥退侍从，独坐在母亲昔日的药庐。案头摊着刑部旧档，泛黄的"玉衡案"三字被灯花舔舐。窗外忽然探进承安冻红的小脸，孩子攥着块热腾腾的栗糕："父亲，吃甜的不苦。"
他揽过儿子，看月光爬上玉药秤。秤盘里承安的银锁闪着微光，锁芯纹样竟与铜雀铭文重叠成完整的星图。远处暖阁传来清欢学笛的断续音律，混着林晚照教阿柔辨认药草的低语。
更鼓响过三声，谢砚之忽然握紧药秤。当年母亲总说这秤能量世间百草，却不知最该称的，原是人心头血泪凝成的因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