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数日,天气转晴,久违的冬阳慷慨地洒满大地,驱散了连日阴雨带来的潮湿与阴冷。静心茶室的窗棂,被阳光切割成明暗相间的几何图案,投在古朴的木质地板上,平添了几分暖意。
午后,茶客渐稀,我正用一方素色棉布细细擦拭着一套新收的汝窑茶具,那温润如玉的质感,在指尖流淌,带来一种内心的安然。
门帘微动,伴着清脆的风铃声,青禾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今日的她,似乎比往日更多了几分郑重。依旧是简洁的装束,但洗得泛白的牛仔外套下,是一件干净的白色棉布衬衫,亚麻色的短发也打理得更为齐整,用一根不起眼的黑色发绳束在脑后。她肩上依旧挎着那个帆布包,但今日,她将它抱在了胸前,像是捧着什么珍宝。
她的目光在茶室中略作停留,没有往日的逡巡与戒备,而是首接落在了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期待。
“我……我来了。”她开口,声音比先前几次都要轻柔,甚至带着点儿羞怯,与她平日里那股子冲劲儿判若两人。
“嗯,坐吧。”我含笑颔首,示意她还是坐在窗边的老位置。阳光恰好落在那里,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光晕之中。
待她坐定,我并未急着问她喝什么茶,而是静静地等待着。我知道,她今日前来,定有话说。
果然,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莫大的决心,将怀中的帆布包放在桌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拉开拉链。她没有急着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拿出来,而是一件一件,轻手轻脚地取出,仿佛那些都是易碎的梦。
先是一对用银丝编织的蝴蝶耳坠,翅膀上镶嵌着细小的碎晶,在阳光下折射出斑斓的光彩,灵动欲飞。接着是一条用各色琉璃珠串成的手链,色彩搭配大胆而不失和谐,透着一股野性的美感。还有一枚造型古拙的盘龙胸针,龙身用青铜色的金属丝勾勒,龙眼则是一点殷红的玛瑙,虽小,却颇具气势。
最后,她从包底摸出一个用细棉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物件,一层层解开,露出一枚用墨绿色丝线精心编织的平安扣,平安扣的中央,用更细的金线绣出了一株小小的兰草,针脚细密,栩栩如生。
“这是……我新做的。还有些是以前的。”她将那些饰品在桌面上细致地摆开,像一个等待检阅的孩子,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你……你看看。”
我逐一拿起那些饰品,细细端详。她的手艺,确实比我初见时又精进了不少。不仅仅是技法上的熟练,更重要的是,每一件作品中,都蕴含着一股鲜活的生命力,一种独属于青禾的,带着些许桀骜与不羁的灵气。
“很巧的心思。”我拿起那枚兰草平安扣,入手温润,丝线的触感细腻而富有韧性,“这株兰草,尤其见功力。”
青禾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子,脸上也泛起一抹浅淡的红晕,那是被认可后的喜悦与羞涩。“这个……是我想了最久的。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她低声念叨着,像是说给自己听。
“那么,你这株兰,可寻到愿意欣赏它的人了?”我将平安扣轻轻放下,目光温和地看着她。
她脸上的光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自嘲的苦笑:“欣赏?怕是只有我自己欣赏了。拿去那些寄卖的铺子,人家要么嫌我东西太素净,卖不出价钱,要么就说我这手艺不值钱,不如那些机器批量做出来的亮眼。”
她顿了顿,声音里又带上了那股熟悉的愤懑:“有个老板娘,还指着我编的流苏说,这年头谁还戴这种土玩意儿,让我学学人家网红店,做些blingbling的,上面再镶满钻,保证好卖!”
“那你觉得,她说得对吗?”我平静地问。
“我……”青禾语塞,眉头紧蹙,陷入了短暂的纠结。她似乎想反驳,却又找不到足够有力的言辞,最终只是有些泄气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喜欢那些亮晶晶的玩意儿,太俗气。可……可若是不那么做,我的东西,就真的没人要吗?”
她的“我执”,此刻不再是简单的对抗外界,而是转向了内心的自我怀疑。她开始在坚持自我与迎合市场之间摇摆,这种摇摆,让她感到痛苦与迷茫。
“璞玉之美,在于其内蕴的光华,而非表面的浮华。”我为她沏上一道清雅的白牡丹,茶汤澄澈,香气淡远,“世人追逐潮流,如风中之絮,飘忽不定。而真正的匠心,却能穿越时光,历久弥香。”
我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你的作品,有你自己的魂。若为了迎合他人而失了这份魂,那它便不再是你亲手创造出来的美了。”
青禾捧着茶杯,杯中升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她沉默了许久,茶室里只有阳光在缓慢移动的细微声响。
“可……我总要先生存下去。”她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现实的无奈,“若是连饭都吃不饱,还谈什么魂不魂的。”
“生存与坚守,并非总是对立。”我看着她的眼睛,语气笃定,“路,不止一条。或许,你可以尝试换一种方式,让更多真正懂得欣赏的人,看见你的作品。”
“什么方式?”她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急切的询问。
我微微一笑,指了指茶室角落里一个空着的博古架:“我这茶室,常有些喜好清雅之物的朋友往来。若你不介意,可以将你的作品,暂置于此。不为售卖,只为展示,结一段有缘人的善缘,如何?”
青禾愣住了,似乎没料到我会提出这样的建议。她看看那些饰品,又看看我,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犹豫,也有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
“放……放在这里?”她不确定地重复道。
“嗯。”我点头,“你亲手所创之物,值得一个能被安静欣赏的所在。至于它们能否遇到知音,便看缘分了。”
阳光透过窗格,将她脸上的细小绒毛照得清晰可见。她紧抿着唇,似乎在进行着剧烈的内心斗争。半晌,她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她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她心中那道紧锁的门扉,又向内敞开了一些。阳光,终于得以更深地照进那曾经幽暗的角落,照亮了那株倔强生长的兰草,也照亮了她眼底深处,那抹不曾熄灭的,对美的执着与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