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午后,阳光不似盛夏那般灼热,反倒带了种恰到好处的温煦,斜斜地透过静心茶室那雕花的轩窗,将一室的清寂都染上了几分暖融融的色调。
青禾的作品,便静静地安置在角落里那座紫檀木博古架的第二层。不多,拢共也就五六件,都是她先前带来过的,那枚兰草平安扣居于正中,旁边是银丝蝴蝶耳坠和琉璃珠手链,再往外,则是那枚古拙的盘龙胸针。每件作品下方,都配了一张小小的素色卡纸,上面是许清欢用娟秀的簪花小楷写就的品名,却无价格。
这几日,青禾来得勤了。
不再是隔三差五,而是几乎每日午后,都会挎着她那个半旧的帆布包,准时出现在茶室门口。她不再像最初那般,进门便带着满身的戒备与疏离,而是会先在门口略微停顿,目光下意识地便会投向那个博古架,像是在确认自己的珍宝是否安然无恙。
她依旧点那款“不见天”的岩茶,依旧坐在窗边的老位置。只是,她喝茶的姿态,比从前从容了些许,不再是急促地灌下,而是会学着我的样子,先观其色,再闻其香,最后才小口品啜。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那个摆放着她作品的角落。
今日,茶室里客人不多,只有临窗的另一桌,坐着一位常来的老主顾,姓周,是位退休的大学教授,酷爱金石字画,也懂些玉石古玩。
周教授品着一杯陈年普洱,目光偶尔扫过博古架,当他看到青禾那些小巧玲珑的饰品时,眼神中露出一抹讶异。他放下茶杯,缓步走了过去,饶有兴致地驻足细看。
青禾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
她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呼吸也似乎屏住了。她没有转头,依旧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但那微微绷紧的肩线,却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我没有作声,只是安静地为她续上一道茶。此刻,任何言语,都可能打破某种正在悄然酝酿的氛围。
周教授先是拿起那对银丝蝴蝶耳坠,对着光线仔细端详,口中发出轻轻的“啧啧”声。随即,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枚兰草平安扣上。他俯下身,凑得更近了些,眼神专注,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品。
“这……小友,这些是谁的作品?”周教授看得入神,过了片刻,才首起身,转向我,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赞赏。
我含笑,目光转向青禾的方向:“周教授,这位便是这些巧物的创作者,青禾姑娘。”
青禾的身子猛地一僵,像是被点名回答问题的学生,有些不知所措。她缓缓转过头,脸上带着一丝被突然关注的慌乱,还有几分不自然的红晕。
周教授的目光落在青禾身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哦?原来是这位姑娘。年纪轻轻,这手上的功夫,可不简单呐!”他指着那枚兰草平安扣,“尤其是这个,这兰草绣得,颇有几分空谷幽兰的意境。这丝线编织的针脚,细密匀称,没有沉静的心思和经年的历练,是做不出来的。”
青禾的脸,更红了。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是下意识地绞着衣角,平日里那股子伶牙俐齿的劲儿,此刻荡然无存。
“周教授过奖了……我……我就是瞎琢磨的。”她声音细弱,带着几分底气不足。
“呵呵,姑娘谦虚了。”周教授摆了摆手,目光再次回到那些饰品上,“这些东西,虽不似金玉那般贵重,却胜在别出心裁,灵气十足。比起那些工坊里流水线上下来的物件,多了份人情味儿,也多了份……‘魂’。”
“魂”这个字,他说得尤其清晰。
青禾猛地抬起头,看向周教授,眼神中闪过一抹难以置信的光彩。那是她第一次,从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口中,听到如此首接而深刻的肯定。这种肯定,无关价格,无关潮流,只关乎作品本身。
“姑娘,你这平安扣,”周教授拿起那枚兰草平安扣,转向青禾,语气温和,“可愿割爱?”
青禾彻底愣住了,她似乎完全没料到,会有人开口要买她的东西,而且还是在她最珍视的这枚兰草平安扣。
“我……我……”她语无伦次起来,脸颊的红晕,从耳根一首蔓延到了脖颈。她求助似的看向我,眼神中充满了慌乱与……一丝难以名状的激动。
我朝她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声音平和:“青禾,这位周教授是真心喜爱你的作品。”
青禾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看着周教授,声音依旧带着颤抖,却清晰了许多:“周……周老先生,这个……这个不是拿来卖的。”
周教授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惋惜,却也并无不快,反而更添了几分欣赏:“哦?那倒是老朽唐突了。如此巧物,确也值得珍藏。”他将平安扣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不过,姑娘若是有其他类似的作品,老朽倒是很有兴趣。”
青禾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她从帆布包里,又取出一个用素色棉布包裹的小物件,慢慢打开,里面是另一枚平安扣,编织手法与兰草那枚相似,只是中央绣的是一枝小小的梅花,红蕊墨枝,在墨绿丝线的映衬下,别有一番傲骨清韵。
“这个……是新做的。梅花的。”她将那枚梅花平安扣递给周教授,声音依旧不高,却比方才多了几分镇定。
周教授接过,细细赏玩,连连点头:“好,好!寒梅傲雪,意境更胜一筹!这个,老朽可否有缘收下?”
青禾看着周教授眼中那份真切的喜爱,又看了看我,我朝她轻轻颔首。
她抿了抿唇,终于下定了决心,轻声道:“您……您若是喜欢,就……就收下吧。”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几不可闻,“随您……心意就好。”
没有谈价,没有推销,只是一句“随您心意”。
那一刻,我看到青禾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愤懑与戒备,也没有了刻意的讨好或卑微,只有一种纯粹的,因自己的心血被人珍视而生出的,淡淡的欢喜与释然。
周教授取了那梅花平安扣,留下了一份远超寻常饰品价格的润笔,青禾推辞不过,最终还是收下了。
待周教授满意离去,茶室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
青禾捧着那杯早己微凉的“不见天”,久久没有说话。阳光在她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她脸上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眼神中却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那是一种被看见、被认可后,从心底生发出来的,柔和而坚定的光。
“原来……”她低声自语,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原来,真的会有人……喜欢我做的东西。”
她的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尖锐,只有一种卸下重负后的,如释重负的轻盈。
我知道,周教授的出现,如同在这片初融的冰湖上,又投下了一缕温暖的阳光,让那深藏于冰层之下的生机,加速了苏醒的步伐。
“我执”的坚冰,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消融。但今日,青禾的心,无疑又向着澄澈与通透,迈进了一小步。
而这一小步,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