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教授取走那枚梅花平安扣之后,一连两三日,青禾来茶室的时间,都比往常略早了些。她不再是踩着午后将尽的尾巴进来,而是当阳光正好,暖融融地铺满半个茶室时,便会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依旧是窗边的老位置,依旧是那壶滋味醇厚的“不见天”。只是她眉宇间那股子常年盘踞的郁结之气,仿佛被那日周教授几句温言暖语,悄然化开了些许,不再似从前那般,一望便知是个心头压着千斤石的模样。
今日,她来时,帆布包瞧着比往日要更鼓胀一圈。落座后,她并未如往常那般先沉默地喝上几巡茶,而是将帆布包抱到腿上,略带一丝踌躇地望了我一眼。
“我……”她顿了顿,像是给自己鼓劲,“我昨晚,又做了个新的。”
说着,她从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锦缎小盒,打开盒盖,里面静静躺着一枚发簪。簪头是一朵用细如发丝的银线勾勒出的雪莲,花瓣层层叠叠,蕊心嵌着一颗米粒大小的淡青色玉珠,幽光内敛。整个簪子线条流畅,素雅之中透着一股清冽的风骨。
“雪莲……”我轻声赞道,“高洁清雅,倒是与你这份心思相称。”
她被我这么一说,耳根微微泛红,却不像从前那般立刻显出局促不安,反倒多了几分坦然:“我就是……就是那天周老先生走了之后,心里头总觉得……有点儿不一样。以前画样子,做东西,总憋着一股劲儿,好像非要跟谁较劲儿似的。可那天,看着他把那梅花扣拿走,我……我倒觉得,好像心里头松快了不少。”
她捧着茶盏,指尖无意识地着杯壁上细腻的冰裂纹:“以前,总觉得这世上的人,都不识货,都只看那些花里胡哨的。可周老先生他……他好像真能看懂我那点儿笨功夫。”
“知音难觅,能遇上一位,便是莫大的慰藉。”我为她续上茶汤,香气氤氲,“他看懂的,是你倾注在作品中的那份‘真’。这份‘真’,比任何技巧都来得动人。”
青禾低下头,看着杯中澄黄的茶汤,沉默了片刻,才又轻声道:“可……有时候,我也会想,那天是不是就是运气好?下回,再有人看我的东西,还会不会也这么说?万一……万一他们还是觉得我做的东西不值钱,或者……或者说我这手艺根本上不了台面……”
她抬起眼,眼神中那丝刚刚舒展的欣悦,又被一抹熟悉的忧虑所替代。那“我执”的影子,如同水底的暗流,稍有风吹草动,便又会泛起波澜。
“旁人的评价,如同风过水面,吹皱一池春水,水本身,却未曾改变。”我将那枚雪莲发簪轻轻拿起,细细端详,“你内心的那份热爱与才情,便是这池水的源头。只要源头不枯竭,水便能源源不断。至于水面是平静还是起波澜,又何必太过执着?”
她听着,眼神专注,眉头微蹙,似在努力消化我话中的意味。
“我前些日子,去城隍庙那边的小商品市场转了转,”她忽然换了个话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哼,“瞧见好些摊子上卖的那些首饰,啧,亮闪闪的塑料片子,俗气得不行,偏生买的人还真不少。那些摊主,一个个油嘴滑舌,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她撇了撇嘴,那股子“不平则鸣”的劲儿又冒出些许苗头:“我做的这些,论手工,论心思,哪点儿比不上它们?可人家就能卖出去,我就……”
“那么,你羡慕他们吗?”我将发簪放回锦盒,平静地问她。
青禾一愣,像是没想到我会这么问。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顿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有些不情愿地摇了摇头:“不……不羡慕。我做不来他们那样,让我去吆喝那些我自己都瞧不上的东西,我还不如不做了。”
“那便是了。”我微微一笑,“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他们的路,或许热闹,却未必是你想要的风景。你守着自己的这份清雅与匠心,自有能欣赏这风景的人,会循香而来。”
阳光在茶室中缓缓流转,将她手中的茶盏渡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低头看着那枚新做的雪莲发簪,眼神渐渐从迷茫转为一丝清明,又从清明转为一丝若有所思的坚定。
“这簪子……”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中带着一种全新的、试探性的光亮,“你觉得……它能放在那个架子上吗?”
我心中了然,她这是在问,她的新作品,是否也能得到一个被安静展示,等待有缘人的机会。
“自然。”我含笑点头,“你的每一份心血,都值得被温柔以待。”
她闻言,脸上绽开一个极浅淡,却真实的笑容,如同冬日里悄然绽放的一剪寒梅,清冷,却自有风骨。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期盼,也有一颗蒙尘己久的心,在被善意与认可的微光照拂后,悄然生发出的,对未来的,一点点崭新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