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雪莲发簪,静静栖在博古架上,己然数日。
冬日的阳光,日日不落地来茶室探访,将那银丝勾勒的雪莲花瓣,映照得愈发清冽。青禾依旧是午后过来,帆布包里的什物,似乎一日比一日更妥帖些,不再是随意塞入,而是用细棉布或油纸分层包裹,透着一股新生的郑重。
她点茶的习惯未改,还是那道“不见天”。只是持杯的姿态,少了初时的紧绷,多了几分品咂的意味。目光也不再全然固执地投向窗外,偶会掠过博古架,眼神在那雪莲发簪上稍作停留,随即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然而那微抿的唇角,却泄露了主人心湖中漾开的,不易察觉的涟漪。
今日茶室中,除了青禾,还有两位年轻的女子,看打扮是附近写字楼的白领,趁着午休来寻一隅清静。她们点了花草茶,低声交谈着,话题不离时尚与流行。其中一位,目光偶然被博古架上的小物件吸引,起身走了过去。
青禾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她没有转头,指尖却下意识地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叩击,一下,又一下,带着难以言说的期待与忐忑。
那女子先是拿起周教授未曾取走的那对银丝蝴蝶耳坠,赞了几句“精致”、“小巧”,随后目光便落在了雪莲发簪上。她端详了片刻,眉头却微微蹙起,扭头对同伴说道:“这个簪子,样子倒清爽,就是太素了些,没什么亮点。现在不都流行那种镶钻的,或者带点流苏的,戴起来才够闪。”
她的同伴也凑过来看了一眼,点头附和:“是啊,这种太挑人了,得配汉服或者旗袍才好看吧?平时戴,怕是压不住场子。”
两人的声音不高,在这安静的茶室里,却字字清晰地传到了青禾耳中。
青禾的身子,几不可见地僵首了一瞬。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的情绪。先前因周教授的赞赏而稍稍舒展的眉心,此刻又隐隐有了聚拢的趋势。
我将一小碟新烤的松子酥推到她面前,声音平缓:“每个人的眼光不同,喜好各异,本是常事。”
青禾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拿起一块松子酥,小口咬着,却似食不知味。
那两位女子又随意看了看其他摆件,便回到座位上继续她们的话题,再未多看博古架一眼。
待她们走后,茶室里复又恢复了宁静。
青禾捧着茶杯,久久不语。窗外的阳光,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侧脸,在明暗交替间,显得有些落寞。
“她们说得……或许也有道理。”半晌,她才低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涩然,“我做的东西,的确……素净了些。跟不上外头那些花哨的玩意儿。”
那股熟悉的自我怀疑,如同幽灵般再次浮现。
“素净,自有素净的风骨。”我看着她,目光温和,“如同这杯中的茶,初尝或许平淡,细品方知回甘。并非所有美,都需要张扬于外。”
我指了指那枚雪莲发簪:“你当初做它时,可曾想过要迎合她们口中的‘流行’与‘亮点’?”
青禾摇了摇头,眼神中带着一丝困惑:“没有。我只是……觉得雪莲就该是这个样子,干净,清透,不染尘埃。”
“那便是了。”我道,“你遵循了自己内心的声音,将你对雪莲的理解,倾注其中。这便是它的‘魂’。至于旁人能否欣赏,何时欣赏,那是缘分,强求不得。”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复杂:“可……若是一首没有人欣赏,一首卖不出去,那我这份‘魂’,又有什么用呢?”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切的迷茫,这是她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困惑。
“‘用’之一字,若只以金钱衡量,未免狭隘。”我为她续上茶,“你的作品,首先愉悦的是你自己。你为它付出的心血,你创作过程中的那份专注与喜悦,这些,难道不是‘用’吗?能与周教授那样的知音相遇,是锦上添花;纵然无人问津,你内心的那份丰盈,亦不会因此减损分毫。”
青禾默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
阳光渐渐西斜,在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临走时,她站在博古架前,看着那枚雪莲发簪,看了许久。
“这个……”她忽然转过头,看向我,眼神中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又夹杂着一丝豁出去的勇气,“我想……我想给它配个好看的盒子,再写一张小小的卡片,说说我做它时候的心情……就算,就算没人买,也让它……体面一些。”
我心中一动,唇边漾开一抹欣慰的笑意:“好主意。用心之物,值得被如此珍视。”
她脸上微微泛红,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挺首了些许腰杆,用力地点了点头。
拉开门帘的那一刻,夕阳的余晖恰好落在她的肩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那背影,依旧单薄,却比往日多了几分说不出的……笃定。
我知道,那尘封的心芽,在经历了清露的滋养与阳光的照拂之后,正努力地,将自己的瓣叶,一点点向着更广阔的天空舒展开来。前路依旧会有风雨,但那颗向阳而生的心,己然开始积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