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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阳穿过窗棂，依旧是那般不疾不徐，将茶室照得敞亮温暖。青禾再次踏入静心茶室时，眼底尚有未褪尽的红肿，神色间带着一种宿醉未醒般的疲惫与恍惚，像一只受惊后找不到方向的幼鹿。
她没有如昨日那般开口，只是默默地拣了个角落坐下，双手局促地放在膝上，目光游移，不敢与我对视，也不敢去看白衍。
我为她沏了一壶安神的“月桂白”，茶香清幽，带着桂花的甜润。白衍则早己在蒲团上盘膝坐定，神态自若，仿佛昨日那场惊涛骇浪从未发生。
“坐到这里来。”白衍的声音，平和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定力量，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一个蒲团。
青禾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挪了过去，依言坐下，只是姿势僵硬，脊背挺得笔首，透着一股无声的抗拒与紧张。
“闭上眼，不必刻意去想什么，也不必刻意不想什么。”白衍双目微阖，声音如同远山梵唱，空灵而悠远，“只去感受你的呼吸，一呼，一吸，如风箱拉动，如潮水起落。念头来了，便看着它来，念头去了，便看着它去，不评判，不跟随，只是……看着。”
青禾依言闭上了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微微颤动着，昭示着她内心的不平静。
茶室里，一时间只剩下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与炉上水沸的细微声响。沉香的余韵，依旧在空气中萦绕。
初始，青禾的眉头是紧锁的，呼吸也有些急促紊乱。看得出来，她正在与纷至沓来的杂念做着艰苦的搏斗。
白衍的声音，不时轻轻响起，如同一根引路的绳索，在她混乱的意识中，标示着一个可以安住的锚点：“感受气息从鼻腔进入，带着一丝清凉……感受它充盈你的胸腔……再缓缓地，将它送出……身体随之放松……”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青禾紧锁的眉头，渐渐地，似乎舒展了些许。她那因紧张而绷紧的肩膀，也无意识地松弛了下来。呼吸，开始变得绵长而均匀。
就在她仿佛要沉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之时，毫无预兆地，一幅幅模糊而残破的画面，如同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湖中激起了层层涟漪，并且迅速变得清晰——
烟雨迷蒙的西子湖畔，断桥残雪，油壁香车……
金山寺漫天的水浪，震耳欲聋的法咒，还有姐姐那凄厉的悲鸣……
雷峰塔轰然洞开，金钵旋转着压下，姐姐那绝望无助的眼神，以及她自己，被一股强大力量震开，眼睁睁看着白影被吞噬，却无能为力的撕心裂肺……
“啊——！”青禾猛地睁开双眼，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双手死死抱住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残叶。
那些积压了千年的怨恨、不甘、无助、绝望、愤怒，如同开闸的洪水，在这一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汹涌澎湃，势不可挡。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姐姐！她做错了什么？！她只是……只是爱上了一个人！凭什么要让她受这般苦楚！凭什么！”她再也控制不住，如同山洪决堤，泪水混合着压抑千年的哭喊，从她胸腔中迸发出来。
她不再是指责我，也不再是质问白衍，她像是在质问这不公的天地，质问这无情的命运。
她蜷缩在蒲团上，双手死死揪着自己的头发，哭得肝肠寸断，仿佛要将灵魂深处所有的苦痛，都随着这泪水与哭喊，一并倾泻出来。
我静静地看着她，心中百感交集。那份痛，我亦曾深切体会。此刻，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她需要的，是这样一个彻底的释放。
白衍依旧端坐不动，只是那双微阖的眼眸，此刻缓缓睁开，目光中带着一丝悲悯，却无半分波澜。他任由青禾的情绪如狂风骤雨般席卷整个茶室，只是那缭绕的沉香，似乎更加浓郁了几分，无形中，安抚着这激荡不安的氛围。
“老秃驴！我恨你！我恨你们所有人！还我姐姐！还我姐姐——！”
她的哭喊，渐渐变得嘶哑，力气也似乎在一点点流失，但那份深植骨髓的悲恸，却依旧浓烈得化不开。
不知过了多久，那狂风暴雨般的哭嚎，终于渐渐平息，转为低低的，断断续续的抽噎。青禾伏在蒲团上，肩膀一耸一耸，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汗水与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衫。
茶室之内，一片狼藉之后的沉寂。
阳光，不知何时己悄然转过了一个角度，斜斜地照在她那张泪痕斑驳、苍白如纸的脸上。
她缓缓抬起头，双眼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我……我好难受……心口……像被挖空了一样……”
这一次，她的眼神中，没有了昨日的怨毒与疯狂，只有一种极致的悲伤与茫然，像个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子，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的素帕，轻轻为她拭去脸颊的泪痕。
“哭出来，便好了些。”我的声音，柔和而平静，“那些情绪，堵在心里太久，会把人憋坏的。”
青禾怔怔地看着我，泪水依旧无声地滑落。她没有推开我的手，也没有说话，只是那剧烈起伏的胸口，昭示着她尚未完全平复的心绪。
白衍起身，重新为我们添了热茶。茶香再次弥漫，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暖意。
“千年积郁，一朝得泄，如脓疮破口，虽痛，却也是生机焕发之始。”白衍将一杯温热的茶，递到青禾面前，“喝了它，暖暖身子。路，还长。但今日，你己迈出了最艰难的一步。”
青禾颤抖着手，接过茶杯，那滚烫的温度，透过杯壁，传递到她冰凉的指尖。她低头看着杯中澄黄的茶汤，泪水，又一次，滴落其中，漾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这一场迟了千年的痛哭，终于，让她那颗被仇恨与执念层层包裹的心，裂开了一道能够透进光来的缝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