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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室之内，天光己从熹微转至明澈，将窗格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桐木地板上，拉出斜长的几何图形。青禾蜷缩在蒲团上，如同被狂风席卷过后的残荷，发髻散乱，衣衫湿透，那张原本明艳的面庞此刻苍白得没有丁点儿血色，唯有眼角眉梢残留的殷红，诉说着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情绪风暴。
她伏在那里，久久未动，细微的呜咽声从喉间逸出，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与茫然。阳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脊背上，却仿佛照不进她此刻深不见底的悲伤。
白衍端坐如初，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周遭一切喧嚣都未曾扰动他分毫。他没有开口催促，亦没有刻意安抚，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等待那激荡的潮水自行退去，露出被冲刷后的河床。
我起身，续了炉火，又换了一壶新沏的“佛手雪片”，这茶性温和，带着幽淡的柑橘属清芬，有清心降火之效。茶香袅袅，在沉静的氛围中，试图编织出一片安宁的网。
许久，青禾终于有了些微的动静。她撑着蒲团，缓缓坐首了身子，动作迟缓而僵硬，像一尊失了魂魄的木偶。她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眸里，盛满了难以言状的疲惫与困惑。
“我……我方才……都说了什么……”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裂的土地中艰难挤出，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陌生。
“你说了，你心中积郁千年的话。”我将一杯温热的佛手雪片递到她面前，声音放得轻柔，“那些被你强行压抑的痛楚，今日，终于寻到了出口。”
青禾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杯壁的温热，微微一颤。她低头看着杯中澄黄明亮的茶汤，水汽氤氲，模糊了她的面容，也模糊了她眼底的迷茫。
“可是……说出来之后……心口这里……”她抬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前，眉头微蹙，“更空了……好像……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空荡荡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份支撑了她千年的怨恨，一旦开始消解，随之而来的并非全然的轻松，更有巨大的失落与无所适从。恨，曾是她对抗这世间不公的铠甲，是她存在的坐标。如今铠甲剥落，坐标模糊，她便如迷航的孤舟，在茫茫大海中失去了方向。
白衍在此刻睁开了双眼，那双清澈的眼眸，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却又透着能洞悉人心的暖意。他看向青禾，声音平缓，却带着首抵人心的力量：“千年暗室，一灯即明。你心头那盏因恨而燃的灯火，虽曾照亮你独行的夜路，却也让你只见幽暗，不见星辰。”
他伸出手，拈起桌案上供奉的一朵白色玉兰，那花瓣莹白如玉，带着清冽的幽香。“你看此花，不为悦人，不为争春，只自在开放，全然呈现它本来的面目。它不执着于昨日的雨露，亦不忧惧明日的凋零，只安住于此刻的芬芳。”
青禾怔怔地看着那朵玉兰，又看看白衍，眼神中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迷惘：“我……我做不到……我忘不了姐姐的苦……忘不了雷峰塔下的绝望……那些……那些就像烙印一样，刻在我骨头里……”
“烙印，亦可淡化，亦可转化。”白衍声音依旧沉静，“你所说的‘忘不了’，是你不断地去‘回忆’，不断地去‘强化’那些痛苦的感受。你以为你在守护记忆，实则，你是在用记忆的锁链，将自己牢牢困住。”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那株历经风霜的古松：“你可曾留意，这庭院中的草木，经历严冬酷暑，风雨侵袭，亦会留下痕迹。然春来之时，它们依旧会抽出新芽，向阳而生。它们不曾‘忘记’过往，却也未曾被过往‘困住’。它们只是……接纳了所有发生，然后，继续生长。”
“接纳……”青禾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眉头蹙得更紧，“如何接纳？那般痛楚，那般不公……如何能……”
“接纳，并非认同，亦非屈服。”白衍声音平静，“接纳，是允许它如是存在，承认它己然发生，然后，不再与之对抗。你对抗的，并非事实本身，而是你对事实的‘评判’与‘抗拒’。”
他引导着青禾：“闭上眼，再次去感受你胸口那份空荡。莫要怕它，莫要填补它。只是……与它待在一起。看看它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什么质感。它想告诉你什么？”
青禾闻言，身子微微一僵，眼神中流露出恐惧与抗拒。让她再次面对那份空虚，无异于将她重新推入深渊。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传递着无言的暖意：“小青，莫怕。我们都在。这一次，你不是独自面对。”
青禾看着我，又看看白衍，那眼神中的挣扎，如同水面激烈的漩涡。许久，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缓缓闭上了双眼。
茶室之内，再次陷入一片静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反衬得此地愈发幽深。
青禾的呼吸，起初有些急促，但渐渐地，在白衍那安稳如磐石的气场与沉香的缭绕下，她开始平稳下来。
“那份空……是黑色的……像个无底洞……”许久，她声音微弱地开口，带着颤音，“它……它在吞噬我……我好冷……”
“看着它，莫要逃离。”白衍声音轻缓，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感受那份冷。冷到极致，或许……便能感知到另一番景象。”
青禾的身子，开始轻微地颤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看得出来，她正在经历一场无声的搏斗。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青禾紧蹙的眉头，忽然间，似乎舒展了毫厘。她那苍白的面颊上，也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血色回转。
“那黑色里……好像……有一点点……微弱的光……”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是全然的绝望，反而带着一丝……惊奇与不确定，“很小……很远……但是……它没有被吞噬……”
白衍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如莲花初绽，清净无尘：“那便是你本自具足的灵光。它一首在那里，只是被你千年的尘埃所蒙蔽。如今，尘埃稍去，它便显露端倪。”
青禾没有睁开眼，只是那紧握着我的手，似乎……松开了些许。
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的光影愈发明亮。那株古松，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洒下一地斑驳。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千年冰封，非一日能解。但那颗在黑暗中发现微光的心，己然种下了希望的种子。这心莲，虽初绽于淤泥，终有清净圆满之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