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冬日惯有的那抹灰白尚未完全被晨曦驱散,青禾的身影,却己出现在静心茶室那半掩的木门之外。她看上去,比昨日离开时更加憔悴几分,眼窝深陷,唇色黯淡,仿佛一夜未曾合眼。那件墨绿色的飞行员夹克,依旧裹在身上,却失了往日的张扬,反倒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缩的叶子。
她没有叩门,亦没有言语,只是那么静静地立在门外,目光投向茶室深处,带着几分犹豫,几分怯弱,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某种安宁的渴求。
我正修剪着案几上新换的一枝红梅,那梅蕊在清冽的空气中,吐露着极淡的馨香。察觉到门外的动静,我放下手中剪子,缓步走了过去。
“进来吧,外面冷。”我的声音,尽可能放得平缓,不带半分探究。
青禾闻声,身子微微一颤,像是受惊的鸟雀。她抬眼望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里,情绪复杂,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她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侧身挤进了门内。
茶室里,炉火烧得正旺,一壶新水在铁釜中发出细微的咕嘟声。白衍依旧盘坐在昨日的那个蒲团上,手持一卷泛黄的经书,神态安详,周身散发着一种与世隔绝的沉静气场。他似乎并未留意到青禾的到来,只是目光专注地落在书页之上。
青禾局促地站在那里,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像个做错了事,等待发落的孩童。昨日那场歇斯底里的情绪宣泄之后,留给她的,是无边的空虚与茫然。那支撑了她千年的怨与恨,如同被抽离的骨架,让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站立。
我引她到一旁的软榻坐下,为她斟上一杯温热的“桂花龙井”。清甜的桂香,混着龙井的醇和,在微凉的晨曦中,带着一丝暖人肺腑的慰藉。
“昨夜……睡得可好?”我随口问道,语气寻常,像是在与一位寻常的访客闲聊。
青禾捧着茶杯,指尖的冰凉,似乎被杯壁的温度驱散了些许。她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沙哑:“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就是那些……”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苦楚,己然不言而喻。
“那些,便由得它们来,也由得它们去。”白衍的声音,在此刻悠悠响起,他并未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经卷之上,“心湖之水,因风而起涟漪,风止,则涟漪渐消。你若执着于抚平每一道波纹,反倒会搅动更多。”
青禾闻言,茫然地看向白衍,似乎不甚明了他话中深意。
白衍放下经卷,抬眼望向她,那目光澄澈,仿佛能照见她心底最深的惶惑:“你昨日,在无尽黑暗中,不是见到了一点微光么?”
青禾的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震。她想起昨日那濒临崩溃的边缘,在那片令人窒息的空洞与黑暗之中,确实,曾有那么一瞬,闪过一丝极其微弱,却又顽强存在的光亮。那光,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在那一刻,给了她一丝喘息的可能。
“那光……太小了……”她声音低微,带着不确定,“我怕……我怕它会灭掉……”
“星火亦可燎原。”白衍声音平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你此刻要做的,并非去追寻那遥不可及的日月,而是……守护好你心中那一点初生的火种。莫要让旧日的狂风,将它吹熄。”
他伸手指了指窗外庭院中,一株在寒风中努力生长的腊梅:“你看那梅,于严寒中孕育花蕾,非一日之功。它不问春日何时到来,只一心一意,汲取养分,积蓄力量,静待花开之时。”
我取过一旁案几上摆放着的插花器具,将方才修剪下的那枝红梅,细细打理,准备插入素雅的白瓷瓶中。我一边动作,一边轻声道:“小青,你可曾留意过,一粒种子,是如何破土而出的?它深埋黑暗,却始终向着那一丝微弱的光明,努力伸展。那份力量,本就蕴藏在它自身之内,无需外求。”
青禾沉默地看着我手中的红梅,又看看窗外那株傲立的腊梅,眼神中的茫然,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思索所取代。
她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那温热的茶汤,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也滋润了她干涸的心田。茶室之内,一时间,只有炉火燃烧的噼啪声,与铁釜中水沸的咕嘟声。
阳光,渐渐升高,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的光影,愈发明晰。那光,落在青禾低垂的眼睑上,长长的睫毛,在光下微微颤动。
许久,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我和白衍,声音依旧沙哑,却似乎……多了一丝微弱的,如同嫩芽破土般的力量:“我……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但是……我想……我想试试……守护那点光……”
白衍唇边,露出一抹极淡的,如同初雪消融般的笑意:“善。”
我亦回以微笑,心中,为她这微小的转变,而生出无限的欣慰。千年坚冰,己然开始松动。这条路,依旧漫长,但那颗在黑暗中寻到微光,并愿意为之努力的心,己然踏上了归途。
窗外,几声清脆的鸟鸣,划破了冬日的寂静,带着一种生机勃勃的喜悦。新的故事,正在悄然翻开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