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较昨日更添了几分清朗,斜斜地穿过静心茶室的雕花窗棂,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勾勒出斑驳陆离的光影。那光,不似夏日那般灼热,却也带着驱散寒意的温煦,一寸寸挪移,将室内的幽静衬得愈发深远。
青禾来得比前一日更早。她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墨绿夹克,只是今日,那头浅亚麻色的短发,似乎特意梳理过,虽不甚服帖,却也少了昨日的凌乱。她默默地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动作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她的面色,依旧苍白,眼下的青影也未曾消散,但那双红肿的眼眸里,昨日那份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迷惘,似乎淡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茫的平静,以及……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这方寸天地的依赖。
我正将一束新折的腊梅,插入清水供着的净瓶之中。那花瓣蜡黄,蕊心含香,是冬日里难得的明媚。听闻门轴转动的轻响,我转过身,对她微微一笑:“来了。”
青禾“嗯”了一声,声音细弱得几乎听不见。她走到昨日的那个角落,却并未立刻坐下,只是局促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我的手上,落在那些娇嫩的腊梅花瓣上,有些游移。
“今日的阳光不错,不如……坐到窗边来?”我指了指临窗的一张矮几,那里,阳光正好。
她迟疑了片片刻,终是依言走了过去,在铺着素色棉垫的木凳上坐下。阳光,恰好落在她的肩头,为她那略显单薄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浅淡的金边。
白衍依旧端坐在蒲团之上,手中捧着那卷不知名的经书,仿佛入定一般,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只有那自他周身弥漫开来的沉静气场,如水波般,无声地安抚着这茶室中的每一寸空气。
我将插好的腊梅,置于她面前的矮几上,那清幽的香气,便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随后,我取过茶具,开始有条不紊地温杯、置茶、注水。今日,我选的是一款“雪芽毛峰”,茶汤清澈,入口回甘,有醒神清思之效。
整个过程,我未发一言,只是专注于手中的每一个动作。青禾的目光,也随着我的动作,一点点地,从最初的游移不定,变得专注起来。她看着那沸水冲入盖碗,茶叶在水中舒展、翻腾,茶香袅袅升起,她那紧绷的嘴角,似乎……也无意识地松弛了些许。
“茶,可静心。”我将第一泡茶汤,倾入她面前的品茗杯中,声音平和,“不必刻意去想什么,也不必刻意去做什么。只管……品它便是。”
青禾捧起茶杯,那杯壁的温热,透过指尖,传递到她的掌心。她学着我的样子,先是闻了闻茶香,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啜饮了一小口。
茶汤入口,微苦,而后,一丝甘甜,缓缓自舌根泛起。
她没有说话,只是又啜饮了一口,目光,也从最初的戒备与不安,渐渐变得……柔和了。那份空茫之中,似乎也多了一丝……活气。
阳光,在窗外悄然移动。庭院中,那株老松的影子,被拉得愈发修长。偶有寒雀,自檐下掠过,发出一两声清脆的鸣叫,打破了这份极致的宁静,却又旋即被这宁静所消融。
青禾放下茶杯,抬眼望向窗外那沐浴在冬日暖阳下的庭院。那里,残雪尚未完全消融,枯枝在寒风中微微摇曳,却也孕育着来年的生机。
“我昨夜……又梦见姐姐了……”许久,她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怅惘,却没有了昨日那般撕心裂肺的痛楚,“梦里……她不再是雷峰塔下那个样子了……她……她在对我笑……”
我的心,微微一动。
“她还说……让我……好好活着……”青禾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浓重的鼻音,眼圈,也渐渐泛红,却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掉下来。
白衍在此刻,缓缓合上了手中的经卷,抬眼望向青禾。他的目光,深邃而平和,如同两泓古井,映照着天光云影。
“梦,亦是心之显化。”他声音平缓,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你心中那点光,既己燃起,便会吸引更多的光。你姐姐……她亦希望你……走出过去的阴霾,活出自己的光彩。”
青禾怔怔地望着白衍,又看看我,眼神中,有困惑,有悲伤,却也有一丝……被触动的柔软。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活……”她声音里,带着无助,“以前……我活着,就是为了替姐姐报仇……现在……仇恨好像……没有那么重要了……我……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活着,本身就是一种修行。”我看着她,声音温和,“你不需要立刻找到一个多么宏大的目标。从最简单的事情做起,比如……好好喝一杯茶,好好晒一晒太阳,好好感受……每一次呼吸。”
我指了指她面前的那杯茶:“你看这茶,从茶树上的一片嫩叶,经历采摘、萎凋、杀青、揉捻、干燥……多少工序,才成就了你口中的这一缕香醇。它不曾多想,只是……全然地经历,全然地转化。”
青禾低头看着杯中澄黄的茶汤,看着那在水中微微沉浮的细嫩芽叶,陷入了沉思。
阳光,越过窗棂,暖暖地照在她的脸上,为她那苍白的面颊,添上了一抹淡淡的红晕。那紧锁的眉头,似乎……也舒展了许多。
或许,前路依旧漫长,迷雾也未曾完全散尽。但那艘在迷津中搁浅了千年的心舟,此刻,己然借着这一点点的暖意与微光,开始尝试着,缓缓调转船头,向着那未知的,却也充满希望的彼岸,慢慢驶去。
而这静心茶室,便是它暂歇的港湾,是它汲取力量,再次起航的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