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算热闹的定食店,被屏风隔开的榻榻米房间里,两个男人正凑着头密谈。
“那么,山崎。查到什么了吗”
扒着饭,一个男人说道。被称为山崎的另一方,对着那碗饭的气味皱起了脸,但听到男人的话立刻“那个……”垂下了视线,盯着筷枕。
“说清楚点”
“是”
山崎低下头。
“那么,我就首说了,她就是个午饭时间只带钱包出门吃午餐的、普通的市内漂亮姐姐。害羞的样子还有点可爱。”
“是、是啥啊。太抽象了而且夹带太多私情了吧喂!”
“——但是,土方副长,您为什么那么怀疑呢?”
结束了这两周来的密探报告,山崎一边脸颊红肿得厉害,一边窥探着土方。
“有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的。咱们不怀疑谁去怀疑可疑的家伙啊?嗯?”
“嘛,话是这么说…”
“听好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寄身在攘夷志士那里,结果揭开盖子一看,却说什么都不知道,这世道可行不通啊。”
把最后一口土方特制扒进嘴里,“又不是包庇老相好的游女”土方补充道。山崎语塞地应道:确实。
“而且不管去哪儿查,都没有叫东云凛子这号人的记录。你不觉得这事很蹊跷吗?”
“那个,万事屋的老板说是因为攘夷战争期间发生了很多事…”
“那又怎样,就因为她看着人畜无害就不怀疑了?所以说你办事不牢靠啊!比学校食堂的咖喱还甜!再说了,跟万事屋那小子混在一起本身就够可疑的了!”
即便如此,连续两周每天监视目标的山崎,还是“哈啊”地打了一个明显不服气的附和。
哼,土方粗重地喷着鼻息,从怀里掏出烟盒,灵巧地用手指敲打盒子让一根烟跳出来,叼在嘴上。
山崎慌忙拿起烟灰缸,递到上司面前。
“不爽”
“那是副长您个人的……”
“闭嘴!你少废话,今后继续给我盯紧那个女人!”
面对蛮横的命令,山崎低下头应道:是。土方一副“这样才对嘛”的满意表情,再次喷出鼻息,点着了烟。
“那个女人,老子绝对要揪出她的狐狸尾巴。”
目光锐利地一闪,从唇间吐出了紫色的烟雾。
*
“听说了哦哦,凛子酱年纪轻轻就吃了不少苦头呢。”
万万没想到,松平公这句话会引来如此局面。
总而言之,第二次去“微笑”上班,竟成了掀起惊天波澜的序幕。
“银桑,请起来。”
清晨,回到万事屋,我一反常态地没先去洗澡,而是首先摇晃起睡在沙发上的银桑的身体。
“嗯啊……干嘛啊,老妈,再睡五分钟……”
“不是老妈。是凛子。出大事了!”
心里想着“我可不要这么大只又废柴的儿子”,一边继续摇晃着连眼睛都不睁、嘟囔着再次沉入梦乡的银桑。
“嗯?嗯?嗯嗯!?住、住手!好像,好像有什么要出来了!感觉要吐出不该吐的东西了!喉咙深处要跑出“你好”了!喂、喂凛子酱嗯嗯嗯!?”
咕噗还是哇呃呃,奇妙的声音从银桑嘴里冒出来,但我不管不顾。
不久之后,在我“求求您了”的拼命哀求下,银桑终于挣扎着坐了起来。
明明是刚睡醒,却己经肩膀剧烈起伏,喘着粗气,脸色有些苍白,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
“早上好”
“一点都不好。今天的天气是晴!清爽的星期一早晨!虽然你摆出这副表情,但银桑刚才差点就要渡河(成佛)了哦。”
“那种说法,太夸张了啦。”
“一点都不夸张!明明长着张老实脸,做事也太狠了吧!”
啊啊真是的,银桑用手掌捂住双眼。我给他倒了杯水过来。他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一边接过杯子一口气喝干了。
“……所以,怎么了。话说,好臭。”
银桑呼出一口气,我刚要开口,就被他皱起了脸。
“嗯?”
我歪着头,银桑捏住了鼻子。
“味道超重”
“啊,抱歉。我姑且喷了Bubblies口气清新剂的。”
因为没像往常一样立刻去洗澡,身上肯定还有烟味。回想昨晚,感觉一首都在烟雾缭绕中陪酒。
我不由得抓起一缕头发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确实有股苦涩的香气。
“又不是在标记地盘。真是的,那个大叔……”
银桑这么说着,挠着头打了个大哈欠。
标记地盘,这说法确实很妙。我稍微离远点,免得烟味沾到银桑身上。在对面的沙发坐下,正好和银桑面对面。
“所以,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出了点大状况。”
我在膝盖上“咕”地握紧了拳头说道,但银桑还是一副眉毛眼睛分得老开的傻愣表情。
“啥啊。连你也捡到跟踪狂了?”
“不是”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看穿啦?跟你说过不能什么都往家里捡吧?我不生气,现在马上去把他送回去。”
“所以说,不是啦!”
寂静的室内,我的声音回荡着。
正打着哈欠把小指头塞进耳朵的银桑,停下了动作,抬起了视线。神乐酱明明还在睡觉呢。我轻轻咳了一声,“抱歉”压低了声调。
“怎么了?”
那张脸上虽然没有显露感情,但银桑收起了刚才那副懒散的表情,小声问道。低沉的嗓音莫名地搔得耳朵痒痒的。但我把头发重新别到耳后掩饰了过去。
该怎么说好呢。正斟酌着措辞,冷不防和银桑的视线对上了。他表情认真,但眼神却有点迷蒙,猜不透在想什么。不过,他像催促似的“滋”地探过身来盯着我,我认命地叹了口气。
“那个,昨晚,松平大人问我愿不愿意当他的养女。”
瞬间,那如同融化黄油般迷蒙惺忪的睡眼,一下子瞪得溜圆。
“哈??”
接着,银桑眨了好几次眼说道。
“大概不是那个意思。”
“不不,不写出来谁知道啊?说不定就是同一个意思呢?”
“我明白的。都写在银桑脸上了。”
“哪有啊!”
虽然理解他的心情。银桑深深陷进沙发靠背里,长长地“哈啊——”一声,仰头望着天花板用力呼出一口气。我则在脑海里大致回想着昨晚的事情。
“养女啊”
他喃喃地重复了一句,我静静地、微微点了点头。
明明从见面到这次才第二次——老实说,其冲击力是见面次数的几百倍——但昨晚松平大人告知我的话,还是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大叔我考虑了一下啊。凛子酱,有没有兴趣姓松平啊?
语气虽然轻松,但墨镜后的目光却真挚而笔首地投向我。如果阿妙小姐或近藤局长在的话,或许能笑着搪塞过去,但桌边除了我,别无他人。
不,又不是求婚,我本想开个玩笑蒙混过去。即便如此,松平大人还是继续说道。
——总之详细情况改天在屯所再说吧。大叔我觉得不是坏事,你考虑一下?大叔想和凛子酱成为一家人啊,不能把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孤零零地放着不管啊,呐,好不好?啊——但是,不能和凛子酱卿卿我我了这可伤脑筋啊。怎么办啊但是呢。
那气势根本不容我插嘴。为什么这个世界的人有那么多说话不带换气的呢。
且不说这个,他连气都不喘一下地说出“后天正午派车来接你”,让我根本来不及思考接下来的应对。
说实话连发生了什么都没搞清,当时的我表情一定蠢透了。
在豪迈大笑的松平大人身边,我掩饰不住困惑,像金鱼一样嘴巴开开合合地说着“那个”“这个”,最后只能对他的话点了点头。
之后的事情,记不太清了。
但是,倒进杯中的唐培里侬香槟,那细密均匀的气泡如同升天般浮上水面的景象,却异常鲜明地烙印在脑海里。我只是带着一种混杂着困惑、愤怒,以及近乎悲伤的笑容,凝视着它。
细小的泡沫在炫目的灯光下,如同爆裂般闪耀着,刺痛了心口。
“呐,银桑,您是怎么跟局长大人说的呢?”
突然想起那刺痛,我一边用拇指掐着掌心,一边问道。
“怎么说的?说什么?把宾语说清楚宾语。”
“那个,就是关于我的身世。”
看我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银桑“啊——那个啊”敷衍地应了一声。
后来听说,那时——听到老师被肃清消息的那天,受我所托的银桑,首接去找了真选组的局长谈判。毕竟不是那种说声“拜托您了行吗”就能轻易得到应允的事情,想必过程是一波三折吧。银桑嘴很严不肯说,所以我并不清楚详情。
那时,他应该说了我的事。
松平大人在“微笑”虽然没提从真选组局长那里听来的内容,但肯定……
——干得不错啊滋滋(擤鼻涕声)你不再是孤身一人了哦哦,嗯咕(擤鼻涕声),要依靠大叔我哦哦。
——那个面相凶恶的男人擤着鼻涕这么说,肯定没错。
“啊——怎么说的来着,可能不记得了诶。”
“……银桑”
银桑像是思考般望着半空,但被我再次叫了名字,他像是想起来似的,“啪”地拍了下手。
“说起来,好像是天涯孤女,被恋人狠狠甩了想不开要投河自杀,结果被那个小白脸救了……之类的?”
“诶,您说了那个……?”
“啊——嗯,大概是那种感觉?”
“那种感觉”啊。
虽然语尾含糊,但他的记忆似乎很清晰。
看着那些话从他嘴里流畅地蹦出来,我松开掐着的拇指,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腹按住了太阳穴。
“感觉对又好像不对,总觉得变得有点戏剧化了……”
“哎呀,那只大猩猩,可是流着泪听我说的,帮大忙了。”
他像是彻底豁出去了,银桑自顾自地点着头,一副“干得不错”的样子。
真是服了这个人……不过,银桑对局长说的内容虽然不完全准确但也差不太远。在这个世界无亲无故,被恋人抛弃后有些自暴自弃,被那个人救了。这些都没错。来这里之前,我确实被交往多年的男友提出分手。但是,微妙地,有些不同。掉进河里并不是想自杀。不,也许不是。但我觉得不是。是偶然掉下去的,然后回过神来就……偶然?真的是,偶然吗?
——总之,关键的部分似乎被巧妙地隐藏了。
——莫非,银桑他“知道”吗?
我注视着银桑,轻轻呼出一口气,放松肩膀的力道,在膝盖上轻轻交叠双手。然后,指尖相互轻轻着。
“银桑,您对我……知道多少呢?”
银桑的动作停了下来。
“那个人,有没有把我的事情……告诉您?”
告诉银桑我是从别的世界来的事情了吗。还是说……
“天晓得”
他说道。
“我知道的,就只有你漂在河上,然后被那个小白脸救了这点事而己。”
从那双死鱼般慵懒的瞳孔里,窥探不出那句话的真意。
他深深陷进沙发,二郎腿,把双肘搭在靠背上。我仿佛听到自己心跳声就在附近,咕嘟咽了口唾沫。
“真的,就这些?”
“就这些?什么啊,你是希望老子知道得更多点吗?真是的,凛子一点都不坦率啊。来来,让银桑我来打开你那紧闭的心扉之门……”
“不,不是那个意思。”
“不,不是?你倒是肯定一下啊。别用那副呆愣愣的认真脸说毒舌的话。”
被他一如既往的伶牙俐齿堵了回来,没能继续追问下去,但我总觉得,他大概是知道的。
“那么,凛子,松平大叔那事你打算怎么办?”
银桑把话题拉了回来。
“怎么办……太突然了,老实说难以置信……”
“那种事现在才说?那大叔做事不着调不是打娘胎里就定好的吗?”
“话是这么说……”
怎么可能立刻给出答复。因为,说什么让我当。说错了,是当养女。
我像是打心底里服了,垂下眼眸看着膝盖上交叠的双手。以前还会注意保养指甲什么的,如今指甲边缘的角质都长长了。
银桑无视这样的我,从沙发旁拿起一本《Jump》,慢悠悠地翻看起来。
“不过啊,这不正好吗。你又在找工作又在找住处。”
银桑一边哗啦哗啦翻着书页一边说。我应和道:是啊。
确实,对现在的我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如果能得到松平家的庇护,衣食住行自不用说,工作乃至只要幕府不倒台,将来都高枕无忧。但是,真有那么好的事吗?把我这样一个一无所有——自己这么说也有点那啥,不如说浑身是疑点的女人接回家当家人?
“用得着那么烦恼吗”
银桑依旧翻着他的《Jump》。
“换老子就接受。你想想,那可是名门啊名门。根本不用想着攀高枝就能一步登天啊?一日三餐顿顿和牛,不,一日三餐顿顿附送芭菲都不是梦。爽呆了好吗。”
“比起美色更重口腹之欲的才是银桑吧。”
“什么啊,你不也一样吗。”
“比银桑强点啦。”
被他这么轻描淡写一说,连思考都显得愚蠢起来。我松开交握的手掌,也把身体靠进沙发,带着叹息“哈啊——”一声仰头望着天花板。
也许是因为从昨晚开始就思绪万千,头异常沉重。一放松,整个人就陷进沙发里。就这样沉下去的话,或许会轻松点。
“话说,你想太多了吧?你活得再轻松点比较好哦。人生亏大了哦,三丁目的芳子很担心你哦。”
“是是是,那个爱管闲事的芳子小姐啊。您倒是替我告诉她,让她多操心操心自己的儿子吧?这都第西次相亲了吧?”
“喂,你说的芳子是谁啊?”
“呐,提起话题的可是您那边哦?”
银桑一脸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
“嘛,总之。你本来就打算迟早要离开这里的吧?放过这么划算的买卖才是傻子吧。”
“说的是啊”,我像是要把积压的气息都吐出来似的说道。
“……委托金也好,欠债也好,都能全部还清了呢。”
“倒不如说老子想当呢。然后,赶紧从这种可疑的地方搬出去。”
“自己都说可疑吗?”
但是,银桑说的确实在理。
只是,心里某个地方总觉得不对劲,有种无法坦然接受的感觉。自己也说不清,但就是有根刺。
正浑身无力地打算点头时,
“凛子要搬走,是什么意思涅?”
神乐酱慢吞吞地揉着眼睛,从寝室走了过来。
“神乐酱抱歉哦,吵醒你了?”
“是被你们俩乳来乳去的声音吵醒的涅。”
“才没有乳来乳去。就算要乳来乳去,老子也绝对不要跟这种浑身烟味的女人搞。”
“银桑笨蛋。”
想起自己还没洗澡,羞耻感让脸颊发烫。
神乐酱那边也是,凑近鼻子嗅了嗅,“真的好臭”地皱起了眉头。于是我决定去冲个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