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们来到了楼下的登势酒馆。
“老太婆,给这家伙弄点好吃的。还有,酒。”
“啊,当然也给我来点。”银时一边补充说着,一边像老头子一样吭哧着坐到椅子上。
“银时,你小子有钱吗?”
“怎么可能,用这家伙的钱。”
银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回答着。登势小姐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叹了口气,从架子上拿起一升瓶。
“这家伙没钱啊,就跟慢性鼻炎似的。凛子,可别这么快就被他骗了哦。”
“那、那个,花粉症是季节性的,鼻炎可是一整年都缠着人的。”
“银先生,请您别强词夺理。”
登势小姐不去管那个用小指挖鼻孔的男人,问道:要温酒吗?
“麻烦您了。”我轻轻歪头回答。登势小姐把酒倒入烫酒壶,放在冒着蒸汽的锅上。
酒壶和小酒杯也一起用热水温着。热酒的作法,我平时不太留意,但这样一看果然别有情趣。特别是烫酒壶这种东西,是来了歌舞伎町才第一次见到。
我正静静地看着,银时从旁边插话道:“然后呢?”
“小姑娘,你那是什么苦瓜脸?”
果然,我的脸色很难看吧。
“早就不是小姑娘的年纪了……”我一边鼓着脸颊,一边决定在热酒温好之前,说说笼罩在胸口的阴霾。
说了去微笑酒吧帮忙的事,在那里遇见了松平先生、近藤先生,还有副长,被训斥的事。我简略地说完这些,银时“嗯哼”地敷衍应了一声。
“所以,才摆出那张世纪末一样的脸?”
“我知道很没出息,只是打击有点大。”
蒸汽袅袅飘荡。
我回想着事情的经过,沮丧地垂下肩膀。银时慵懒地半睁着眼,看也不看我这边,无奈地耸耸肩。
“哈!典型的现代年轻人啊你。饥饿精神?那玩意儿没有可不行。挨了打不还手的话,以后可活不下去。所以说,现在的年轻人啊……”
“被拖欠三个月房租、赌博成瘾还糖尿病边缘的您这么说,我可不能当没听见。”
“老太婆,我还没得糖尿病!在边缘努力撑着呢!”
“半斤八两啦。”
嗯,是啊。银时说得对。
为自己的不中用而震惊,停步不前也没用。尽管如此,我还是悄悄叹了口气。
就在这当口,酒似乎温好了。登势小姐把酒从烫酒壶倒进酒壶,然后麻利地用抹布擦掉酒壶和小酒杯上的水滴,放在我们面前。
“喏。”
刚放下的酒壶微微冒着热气,散发出日本酒的甜香。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眶又有些发酸。
——不行啊。
我正垂头丧气,旁边伸来一只手,银时用懒洋洋的声音说:“趁没凉快喝吧”,夺过了酒壶。
“那么,为再次失业的凛子干杯。”
“还没被炒鱿鱼呢!”
我一边说着,一边轻轻碰了碰小酒杯。
我小口啜饮着热酒,茫然地望着眼前。登势小姐背对着我们,好像开始准备什么吃的了。
“不过啊,”银时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开口道。
“为啥就为这点事儿,那个蛋黄酱混蛋发那么大火?松平老爷子他们,有你在不也挺高兴的吗?”
“局中法度里有规定,禁止副业。”
“嘿。你本来就是个侍女,那种事也不用太在意吧?下次注意点不就行了。”
那家伙绝对是缺钙吧,光吃蛋黄酱了,咦?蛋黄酱含钙吗?银时歪着头嘀咕。看来他依旧很嫌弃副长。
我对此皱起眉头,回道:“倒也没被狠狠训斥啦。”
“也没被勒令切腹或者禁闭什么的。只是,难得人家介绍的工作,连理所当然的事都没做好,有点讨厌那样的自己……”
——啊,对了。想到自己用恩将仇报的方式,对待了对我一视同仁的副长,就觉得窝囊、难过、懊悔。
为了不让说着说着就松动的泪腺决堤,我挤出笑容,用指腹着小酒杯的杯腹。
银时又“嗯哼”地敷衍了一声。不过,现在这反而让我松了口气。
“明明是个大人了,我真像个傻瓜。明明想想就明白的事,却得意忘形,不经大脑就行动。净是不成熟的地方,让人幻灭了吧。”
“真是,不行啊。”我喃喃自语着,灌了一口酒。一股意外的辛辣感首冲鼻腔。
“你就是这种人啦。”
银时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小酒杯,低声说道。
“这算是在安慰我吗?”
“诶?没安慰到吗?奇怪啊。”
他说着就把小酒杯送到嘴边,一饮而尽。我动作舒缓地给那个空了的小白杯子斟满。
“真是随便呢。”
“啊——真是的,你这女人真啰嗦啊。”
他一边抱怨,一边这次从我手里夺过酒壶。
“说什么‘好大人’啦‘这年纪了’啦,小时候憧憬的二十岁明明感觉更像个大人,这种话不是常有人说吗?人就算过了八十岁,肯定也还在说这种话。”
“确实,也许吧。”
“对吧?嘛,就是那么回事。那种蛋黄酱混蛋的事,喝了酒忘掉吧。”
银时给我快空了的小酒杯倒上酒。他的眼角己经微微泛红。看来酒量差这点还是没变。
说起来我也一样,渐渐上头的酒精恰到好处地包裹了现实,此刻紧绷的神经仿佛舒缓放松下来。
我望着旁边安安静静的银时,看着他摇晃着酒壶喊“喂,老太婆,再来一壶”的样子,不由得放松了眉梢。
“话说啊,我早就这么想了,你这家伙有点脱线啊。”
把酒壶递给登势小姐后,银时胳膊肘支在吧台上,甩了甩银发说道。
“……是吗?”
我意外地放低了声音。银时依旧托着腮,用眼角瞥了我一眼。
“嘛,本人最没自觉就是了。你啊,我说句难听的,特意跑到狠狠对待过你的人那儿去,不是超级天然呆就是怪胎。天然呆?你是天然呆吧?这把年纪装天然呆也不可——”
“今天不会再请您喝酒了哦。”
“我什么都没说——!”
他“呼”地吐了口气,盯着手中的小酒杯。
“我也想过呢。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信任,只是监视的顺便才把我留在身边的……”
白色陶瓷的小酒杯,光滑圆润,口感和触感都很好。酒的清澈一览无余,看不到丝毫沉淀。
心窝深处隐隐作痛。
“那为啥还特意接下这活儿?所以说你这家伙缺乏危机管理能力啊。”
银时从旁边投来带着无奈、干脆的声音。
“……也许是想试着相信一下。”
我慢慢地抬起视线。面前放着大铁锅、拿着长柄勺的登势小姐的背影,架子上排列的、冒着微微蒸汽的酒瓶,还有锅里温着的烫酒壶。
“想着在这个城市,在这个世界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我一边朦胧地望着眼前的世界,一边把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的手送到嘴边。又抿了一口日本酒。己经完全温吞了,刚才还冲鼻的辛辣味淡去,柔和的甘甜在口中残留。
银时“哈啊”地叹了口气。
“你啊,总有一天绝对会上当的。什么遇到事故了快打钱啦,买这个壶啦……”
“我还没傻好人到会做那种事啦。”
我自嘲地苦笑。银时低声嘀咕了句“是吗”,同样望着眼前的世界。只是,他在想什么,那眼神依旧让人摸不着头脑。
登势酒馆,也许是因为凯瑟琳不在,难得地安静,平时的喧嚣恍如隔世。
“喂,老太婆,酒还没好啊?”
他在吧台下换了换交叠的长腿,催促着热酒。
“好啦好啦知道了,这不正要拿过去嘛。”登势小姐一边应着,一边用熟练却故意慢悠悠的手势准备着热酒。
望着这习以为常的互动,我用有点麻痹的思绪思考着。
我是想被认可吧。作为在这个世界生活着的一个大人。
而且,内心深处,我过度自信地认为这个世界,认为那些人会认可我。同时,在某个地方,我又轻视了在这个世界生存这件事。
——真是笨蛋啊。
我不由自主地深深叹了口气。
这时,那双微微泛红的眼角突然静静地转向我。
我正想说“怎么了”,银时的睫毛轻轻摇曳了一下。
“今天住下吧。”
如同漂浮在香甜日本酒气息缝隙间的低沉声音。在暖色调灯光下微微发亮的眼眸。那流盼的眼神太过动人,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诶……”
和那时一样。赤红的眼眸仿佛要将我穿透。脸一下子热了起来。
“想见神乐吧?”
“嗯,是没错,可是……”
“看你这样子,八成要垮掉吧。背你回家又嫌麻烦。那家伙也会高兴的。”
“……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为了遮住脸,我微微低下头,发丝轻轻滑落脸颊。
见我回答得支支吾吾,银时露出奇怪的表情。
“怎么,不高兴啊?……喂喂,凛子酱,该不会是想起和银桑的火热夜晚了吧?”
“什……”
“你们俩,是那种关系吗?”
“绝对不是!”
我一边向立刻插话的登势小姐否定,一边对着刚才的动人眼神仿佛幻象般消失、正挂着促狭坏笑的银时,在吧台下捶了下他的大腿:请您别说不该说的话!
即便如此,登势小姐还是意味深长地挑起眉毛。我把滑落脸颊的头发重新别到耳后,说着“不是啦”。
“嘛,为这种事就动摇,离成熟的大人还差得远呢。”
热酒做好了,银时一边道谢接过递来的酒壶,一边给自己和我的小酒杯斟上酒。
“这种事,也许确实有吧。”
“要我说啊,太磨叽了。磨磨唧唧磨磨唧唧,你是纠结要不要跟憧憬的前辈告白的女初中生吗混蛋!”
银时伸手拿起小酒杯,一边小心不让酒洒出来一边送向嘴边。
“大体上啊,人生就是那么回事。我啊,今天玩柏青哥也输惨了。世道艰难得很呐。”
“您又去玩柏青哥了?”
“糟了,当我没说。”
我向他投去鄙夷的目光,银时“嘛不管怎样”地飞快接下去说。
“说什么没失败过,那种人也就爱迪生之类的吧。不过那家伙,也失败过哦?只是不说那是失败,不算进次数里而己吧?”
“爱迪生先生,还挺风趣的呢。”
“是个胡闹的老头子啦。啊——啊,他要是能发明出大量银弹而不是灯泡该多好。”
“请不要把爱迪生说得像隔壁老爷爷似的。还有,请您远离银弹,永远地。”
我一边这样那样地回嘴,一边小声对东拉西扯安慰着我的银时说“谢谢”。“没什么。”他又灌了一口酒。我也跟着,倾斜了小酒杯。
“……没打算辞职吧?”
过了一会儿,银时平静地开口。
我眉头微蹙,点了点头。
“在我看啊,搞不懂为啥你非执着于那种地方。说到底还是工资高?”
“嗯,还算可以吧。”
“决定了,我也要去应聘。”
“别说傻话。”
咕咚一声,我们面前放上了小钵。里面是萝卜、油豆腐、魔芋、鱼板、鸡蛋。飘散出高汤的好闻香气。
“要是多了你这样的公务员,这国家可真要完蛋啦。”
“你说啥混蛋!”
两人开始争执起来。我则深深吸了一口那香气。被香气吸引着握起筷子,双手合十说“我开动了”。筷子伸向被高汤浸染得通透的萝卜。轻轻一碰就切开了。
然后,送入口中。
“好吃。”
如融化般的口感,咬下去的瞬间,噗地一下高汤渗出来,深邃的高汤风味在口中扩散开来。
连刚才在聊什么都忘了,我又吃了一口萝卜,接着是油豆腐,每样都细细品味。
“登势小姐,真好吃。”
正和银时争执的登势小姐,利落地整了整和服袖子,叼着烟管说了句“是吗”。
“那个,这个是怎么做的呢?”
关东煮,看着简单其实挺难的。照葫芦画瓢做出来,萝卜总不入味,鱼板会散掉,鱼糕的味道会跑掉,做出来的总不尽如人意。
“料理啊,是有必须遵守的步骤的。”
吐出紫色的烟,登势小姐静静地说。
“步骤……”
“嗯,随便弄弄也能做出个样子。但是,遵守了才能做出更好的东西。”
原来如此。我半张着嘴正想点头,她招呼道:过来这边。
我下了椅子,努力站稳有点发飘的脚步。
走进吧台里面,站在登势小姐旁边,探头看那煮着关东煮的锅。
“高汤好香。”
被那柔和地包裹全身的香气环绕,我不由得陶醉地舒展了脸颊。
锅里,没有散掉的食材,煮得恰到好处的色泽,从高汤的海洋中探出头来。鸡蛋光滑美丽,鱼板吸饱了高汤鼓鼓的。光是看着就让人感到美味。
“没错,关东煮的生命就是高汤。说料理的好坏由高汤决定也不为过。不过,关东煮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
我仰头看向登势小姐问“是什么”。她微微眯起眼睛,唇角勾起一丝浅浅的弧度。
“就是绝不能让它煮开。”
绝不能煮开……?我对眨着眼睛的我继续说道。
“是美味关东煮的铁则哦。要是煮开了,高汤会变浑浊,风味也会跑掉。”
“但是,不充分炖煮的话,味道进不去吧?”
“嗯。所以啊,关东煮要用小火慢慢煮才好。”
“小火……”
看我半信半疑,登势小姐利落地把灶台旋钮猛地向右一拧。咔哒咔哒,煤气灶响了,火点着了。轰地燃烧起来。接着她用熟练的手法把旋钮往左一拧,“就这么多。”登势小姐把火调小了。
“这么小就可以了吗?”
“嗯。用小火花长时间,让味道渗进去。”
我定定地看着那火苗。
小得仿佛吹口气就会熄灭的火焰。但是,它并不那么容易熄灭,青色的火苗温柔地抚摸着锅底。
胸中,仿佛栖息了一道光芒。
“嘛,什么事都一样,别想着用大火一口气搞定。”
“老太婆也不是一天炼成的嘛。”
“要不要把热腾腾的魔芋塞你嘴里啊?”
银时插嘴的话像回旋镖一样被一句低沉的话顶了回来,他“嘿嘿”地应付着,把酒杯送到嘴边。
登势小姐端正坐姿,用优雅的手势舀起高汤。
“要慢慢地,一边观察情况一边煮。材料也不是一开始就全放进去。有该放的时机。要一个一个仔细地、慢慢地、用心去做。那样的话味道一定能渗进去,变成一种不仅是舌头,连心也会慢慢融化的、深邃的味道。”
没有浑浊,清澈透亮的金色高汤。
我把登势小姐的话一句句刻在心里。在我身后,银时静静地看着这边,缓缓倾斜了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