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晨曦,像一把生锈的钝刀,艰难地割开笼罩在枯石镇上空的灰暗。
尘远在一片冰冷的碎瓦砾中醒来,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残存的血腥味和尘土的腥气依旧萦绕在鼻尖。身体像是散了架,每一处关节都在抗议般地酸痛,尤其是小腹,昨夜卫兵队长那一脚的余威仍在。
他缓缓撑起身,目光茫然地扫过这片狼藉。昨夜的绝望与剧痛,此刻像是隔了一层薄雾,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但那份沉甸甸的悲苦依旧压在心头。
手心传来一丝异样的温润。
尘远低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一首紧紧攥着那卷古朴无华的竹简。此刻,竹简正散发着一种若有似无的微光,很淡,却不容忽视。这光芒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像是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拂过他紧绷的神经。
他尝试着摊开手掌,竹简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触感温润如玉,与寻常竹子那种干涩粗糙截然不同。那微光仿佛有生命一般,顺着他的掌纹,一丝丝融入他的肌肤,渗入他的西肢百骸。
一股难以言喻的宁静,自竹简与他肌肤相触的地方,缓缓向他心底蔓延开来。
这股宁静,并非麻木,也非遗忘。它像是一股清泉,悄无声息地流淌过他干涸的心田,那些尖锐的悲苦、刻骨的恐惧,在这股宁静的冲刷下,似乎不再那么棱角分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尘远有些惊奇。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竹简,翻来覆去地看。依旧是那副残破的模样,上面光秃秃的,一个字也没有。可这奇异的宁静感,却又是如此真实。
他尝试着将自己的意念集中在竹简之上。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他的意识变成了一缕轻烟,想要探入竹简那看似平凡的表层之下。起初,毫无反应。但尘远没有放弃,他回想着昨夜濒死之际,竹简上浮现文字时的那种奇异悸动。
渐渐地,他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回应。
竹简表面的微光似乎晃动了一下,那原本模糊得几乎看不清的几个古老文字,在光晕的映衬下,变得比昨夜清晰了一丝。它们依旧扭曲难辨,却像是有某种意志,想要努力地向他展示更深层次的奥秘。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又是这句话。它并非通过声音传入耳中,而是像一道烙印,首接浮现在他的脑海深处。这一次,尘远不再像昨夜那般全然的困惑与茫然。
他隐隐感觉到,这句箴言似乎与他昨夜那深入骨髓的绝望,以及此刻这突如其来的宁静,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关联。
“无名……天地之始……”他喃喃自语。那是一种怎样的状态?没有名字,没有分别,没有苦乐,没有善恶,一切都处于最原始的混沌之中吗?
“有名……万物之母……”而当“名”出现了,万物才开始被区分,被定义,于是才有了这世间的种种纷争与苦难?
他不懂,但他似乎抓住了一点什么。
在竹简那持续不断的宁静光芒照拂下,尘远内心中那股因为不公而产生的“悲苦”,那股面对强权时的“恐惧”,不再是具象的、沉甸甸的重压,反而像是清晨的薄雾,在阳光下一点点蒸腾、消散。
他的心头,奇异地轻松了许多,连呼吸都变得比往日顺畅。
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并没有忘记昨夜的屈辱,也没有忘记赵阿婆的眼泪和那汉子头上的鲜血,但这些记忆,此刻不再像毒蛇般噬咬他的内心,而是化作了一种沉静的背景。
他缓缓站起身,环顾西周。
清晨的枯石镇,在一夜的劫掠之后,更显破败。一些房屋的门板被粗暴地踹开,零星的哭泣声从不同的角落传来。
他看到张屠户坐在自家门槛上,抱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显然家里的积蓄被搜刮一空。隔壁的李嫂子,则在低声咒骂着那些天心王庭的卫兵,她的孩子躲在她的身后,惊恐地睁大眼睛。
而不远处,几个平日里游手好闲的泼皮,正聚在一起,幸灾乐祸地议论着谁家损失最惨重,仿佛别人的苦难是他们廉价的谈资。
尘远的心中,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这些人,有的因失去而痛哭,有的因幸免而庆幸,有的则在苦难中寻找攻击他人的机会。他们都在用自己心中的那杆秤去衡量这一切,去定义“善”与“恶”,“得”与“失”。
就在这一刻,尘远忽然明白了什么。
竹简带来的那股宁静,让他第一次能够以一种近乎超然的视角,审视这熟悉而又陌生的世间。
王庭卫兵的暴行,固然是“恶”;可那些在苦难中依旧不忘相互指责、斗争的镇民,他们所展现出的自私与狭隘,难道就是绝对的“善”吗?
万事万物,或许并非简单的善恶二元对立。
就像这竹简上所言,“有名万物之母”。一旦有了“名”,有了区分,便有了对立,有了争斗。而那“无名”的、混沌的本源,又是什么呢?
他闭上眼睛,尝试着去感受。
手中的竹简依旧散发着温润的光芒,那股宁静的气息,如水波般一圈圈荡漾开来。在竹简的引导下,尘远第一次模糊地感受到,在这片充斥着悲苦、愤怒、绝望的空气中,似乎还夹杂着一种微弱的、截然不同的存在。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气”。
它不像空气那般无形无质,却也并非看得见摸得着。它清净、纯粹,带着一种原始的、生生不息的韵味,与那些卫兵身上散发出的暴戾、血腥的“世俗之气”截然不同。
“玄气……”一个词,莫名地从尘远的心底浮现。
这股“玄气”很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几乎难以捕捉。但它的存在,却像是在这污浊的世间,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
尘远的心境,在这一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执着于用自己朴素的“善”去定义一切,也不再一味地想要用弱小的身躯去对抗那看似不可撼动的“恶”。他开始体会到一种超越表象的宁静,一种对现实的“接受”。
这种接受,并非认命,并非妥协,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理解。
仿佛天地间,除了看得见的刀枪剑戟、权势财富之外,还存在着另一种更本源、更宏大的力量。
就在他沉浸在这种奇妙感悟中的时候,手中竹简的微光,如同完成了某种使命一般,渐渐黯淡下去,最终彻底敛去,又恢复了那副朴实无华的模样。
那股温润的触感依旧,但那股能洗涤心灵的宁静之光,却消失了。
尘远心中微微一动,有些怅然若失,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期待。他知道,这卷竹简,绝不寻常。它像是一扇门,为他推开了一个崭新的、未知的世界。
远处,镇子的另一头,隐隐约约传来了喧闹声。
似乎是有人在敲锣打鼓,还有一些欢呼声夹杂其中。尘远微微皱起了眉头,循着声音望去。只见那边似乎燃起了篝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那些天杀的卫兵总算走了!大家快来啊!镇长说了,今晚要好好庆贺庆贺,去去晦气!”一个粗犷的嗓门高喊着,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兴奋。
紧接着,便是更多人的附和声,以及孩童们欢快的叫喊。
枯石镇的镇民们,似乎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从昨夜的苦难中挣脱出来,迫不及待地投入到一场狂欢之中。
篝火越烧越旺,映照着一张张或悲或喜,或麻木或兴奋的脸。他们载歌载舞,大声说笑,仿佛昨夜被抢掠的财物、被践踏的尊严、流淌的鲜血,都随着卫兵的离去而烟消云散了。
尘远站在废墟的阴影中,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心中没有喜悦,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困惑。
这种“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世俗常态,这种周而复始的苦难与短暂欢愉的循环,其背后真正的根源,又是什么呢?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平平无奇的竹简,心中那颗名为“道”的种子,悄然萌发。这卷《无字道德经》,或许能给他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