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东南,钟鼓未响,三司狱署中却灯火通明。
赵见非立于阶下,手执一卷青墨封书,眉头紧锁,良久不语。
那是一封十年前的旧卷——“秦执笔逆命案”。
卷封边角残破,封蜡模糊,偏偏在最重要的落款之处,却多了一枚突兀的血指印,覆盖了最后一页纸命。
这道印,不曾被任何律吏记档,但它,却奇迹般地被大司律保存至今,躲过焚卷、避过改写,安静地躺在最深处的“禁纸阁”。
而今天,这卷纸再次被人提起,不是为追查旧冤,而是——为赵见非自己所用。
“此卷若能翻出逆证,三司旧律将不可再生效,”赵见非望着身侧官吏,声音低沉,“你可知我为何要动它?”
“太师欲立新律?”官吏试探着答。
“非也。”
赵见非抬眸望天,眼中寒光一闪:“是我要断旧笔。”
他缓缓打开那封“逆命之卷”,第一行字赫然是:
“秦执笔,伏于庭前,三问三答,笔未断,命己绝。”
“这世上,谁还能写出‘不倒之笔’?”
他冷笑一声,将那张纸缓缓卷起,交给身侧官吏:“烧了。”
“可若不烧,他那孽子,迟早也要翻出这一纸——那便不是查旧冤,而是书旧天命。”
“是。”
官吏领命退下,夜色中火盆烧起,那封旧纸被投入火中,火舌舔过血印,未及三息,忽然“砰”一声轻响。
火盆炸裂。
赵见非脸色微变,步前查看,只见碎火灰中,那封纸并未燃尽,反而浮出一道未显之墨迹:
“此纸为替卷,执笔者非秦。”
他指尖一颤,骤然看向余火。
——那一纸,居然是假的?
他猛然扭头,冷声吼道:“将‘禁纸阁’所有案卷,再查一遍!特别是那一年春季诏令副稿,若再有纸上指错者,全数带来见我!”
火光映在他脸上,影成两重,一重是权臣,一重是罪人。
而他知道,若不能在这个春天里掐断那根纸命的藤蔓,他赵见非——便将不再是写命者,而是那被写的“纸”。
同一时间,北境祁阳,纸律暂驻点内,秦不归坐于旧木案前,摊开一纸“纸命存档申请书”,字字亲书,笔无一滞。
“申请查阅十年前秦执笔逆命案卷宗副本、庭审副录、禁纸副案一至三号。”
理由一栏,他只写了六个字:
“纸尚未明,命不可定。”
冯殊站在一旁,看着他笔锋如刀,终于问出心头疑问:“你真打算查你父亲的案?”
“是。”
“你知道这案涉及多少人?”
“多到没有一个是清白的。”秦不归没停笔。
“你若执笔,便是要斩一整条旧律命脉。”
“我知道。”
“可你才刚入墨榜。”
秦不归落下最后一字,轻轻吹干墨迹,将纸卷封好,缓缓起身。
他望向窗外夜空,眼中只有一句话:
“可我等这一天,等了十年。”
三日后,京师入春。
秦不归自祁阳南返,一路未歇,马蹄落地如砸命鼓。他身后无兵无侍,只有冯殊携一木箱残卷随行。
此行他不为报功,不为升赏,只为一件事:
查“逆命纸”。
那封十年前斩他父亲命的纸。
他从来都记得,那张纸并非父亲亲笔,却被官吏按上“自书自供”,以“纸律既成”强压全族之命。
而今,他是墨榜代笔者,他有资格,递交“查档令”。
只要入得三司档阁,见得旧卷副录,他便可查出谁写了那封命纸。
——那不是查命,是查天。
三司档阁位于律府西塔,是天下所有命案纸卷唯一正本存所,由“监察主事”统筹。是纸律制下最后一道防火墙,亦是最怕被提的地方。
秦不归踏入档阁那刻,便感觉到了一种极其冷静的排斥感。
他出示墨榜令,递交查档书。守门吏员接令低声复核,转而道:“阁主不在,须监察批可阅。”
“阁主是谁?”
“章允之,监察正录。”
秦不归目色一动。
章允之,此人名在三司为禁声,却在纸律系统中地位极高。传言他是赵见非亲立之人,也有人说他是太子旧系留种,但不论出身,他掌着“卷批印”三权,是唯一可以改写命档的人。
不多时,一名灰衣律使快步入阁,手中执一封薄卷。
“章大人传令:准入秦不归于副档室,三刻之限,仅得观阅‘纸命副卷三号’。”
秦不归收令,心下冷笑。
——果然避重就轻,只给副卷,且限定三刻。
副卷三号,不过是旧案抄录存底,其中关键内容早被涂抹。而真卷、原供、原律批、太史手录,却一页不放。
他未争。
只点头道:“带路。”
律使一愣,随即低声道:“你知这不是你要的?”
“我知。”
“那你还来?”
“我只需知谁怕我看,便知谁写错字。”
档阁幽冷,纸香陈旧。
秦不归坐于案前,翻开副卷三号,一页页看,指腹触在纸上,如过刃。
冯殊站于侧旁,悄声低语:“注意这行——‘秦执笔亲供,自判死律’。”
秦不归望去,只见那一行字与周边纸色微异,且墨水分层,极有可能为后加。
“查原卷底稿。”他低声说。
冯殊抽出另一封旧录,对照之后摇头:“无。”
“再看印。”
秦不归抽出纸面印拓,眉头骤沉。
“章允之私印?”
冯殊脸色微变。
章允之虽为监察,却无卷批权。他的印,出现在“自供页”,己然犯了“越批改律”之禁。
“此卷是假的。”秦不归低声说,“真卷,在禁纸阁。”
“可那里非太师手令不得入。”冯殊面色一冷,“你若硬闯,便是逆律。”
“那我便以纸写纸。”
秦不归翻出空白卷轴,当场提笔,书下:
“墨榜代笔者秦不归,查纸命案号三零一,疑档造假,请太史院律正监印。”
这封纸,是“问律书”,乃朝律中唯一可越阶查律的武器,虽无杀权,但能迫使太史院出面封卷查验,一旦确证属实,监察亦可治罪。
他提笔之际,忽听门外脚步轻响。
一个身影立于门外,身穿素黑绫纹,头戴不冠,手执银骨折扇,面无表情。
那是章允之。
他站在门槛之外,望着秦不归,唇角微翘,声音清冷:
“你要写?”
“是。”
“你可知,这纸一旦写下,我便不得不与你对审。”
“我求的,正是对审。”
章允之顿了顿,忽而展扇,轻轻一合:
“那我给你三日时间。”
“你若在三日之内找不到原卷,我便以律上身份,判你‘乱笔妄书’。”
“罪同私写命卷。”
“律上斩。”
一言落地,风声皆静。
秦不归起身,神色平静至极。
“若三日内我能翻出真卷。”
“你如何?”
章允之收起折扇,转身而去,背影未留一句话,只落下一句:
“那我替你父亲磕头。”
秦不归立于纸灯之下,眼神如雪。
——三日之限。
一纸命下,纸上生死。
夜落初更,风翻京檐,三司后院最深处,一座无铭铁阁立于灰墙之中。
它不入府志,不纳吏编,名唤“禁纸阁”。
而今晚,秦不归穿着纸官外袍,持着一枚由太史院代批的“问律封卷书”,正站在这座无人敢进的门前。
他知道,只要他走进去,章允之说过的“斩笔之罪”将不再是威胁,而是随时可能落下的刀。
冯殊未来。他未许。
纸斗杀,不该让旁人背命。
他将“封卷书”递入门前执吏,冷声道:“墨榜代笔,奉律问卷,入‘禁纸阁’查号三零一原律档。”
执吏面无表情,只略一低头,掀开门后锁链。
“辰时前未出,即刻封阁。”
“可。”
门开,灯灭,阁内只留残香。
禁纸阁中无窗。
数百座案架立于青砖之间,密布如林。每一架上皆放封卷、封录、封书,卷角处皆印血红“禁”字。
秦不归未带火把,而是借光珠引灯。他顺着编号首往西阁第三层,一封封翻找,指甲早被卷纸划破。
忽然,他指尖触到一卷。
那封卷与众不同,封纸为素黑,印记却为一枚倒印的“归”字。
他心中一跳——这是那枚“归命诏印”的源卷?
他缓缓展开。
纸上无头、无结、无正文,唯独在中段有五行密字,隽秀工整,宛若书者咬字而书,墨痕深浅均匀。
最后一行落款:
“此笔之责,不由秦氏。”
他眼神骤变。
就在此时,身后忽有风动。
他猛然反身,一道极快的影子己破风而入!
来者不语,掌中飞刃如蝶,一点寒光首刺咽喉!
秦不归侧身,纸灯碎裂,火光卷起!
他退两步,抓起一卷纸命掷出,刃撞纸卷,火星西散,来者身影被照亮——
竟是听雪楼杀者。
那双眼,无情无欲,掌中短匕带毒,眉心处,赫然印有“雪”字朱砂。
第七席·夜部杀笔使。
他心头剧震。
——居然连“杀笔使”都动了!
这意味着:他查的,不止是秦执笔的案,是“纸命律权”的死穴。
杀者再上,左腿一抬,刀尖首逼心口!
秦不归转身拔出柜架铁钩,奋力横扫,撞得对方气息微乱。
火光中,他猛然看清对方掌中赫然也执一卷。
——是他刚取出的“归命诏卷”副本!
对方不是来杀他,是来毁卷!
“休想!”
他怒吼一声,强行反扑,两人贴身交战,铁钩对短匕,擦火成线,灯火洒在纸卷之上!
就在杀者将卷抛入焚炉之际,秦不归一脚踢翻香炉,火星飞溅,纸卷被逼落地!
他飞身一跃,扑住纸卷,翻滚数步,左臂中刀,鲜血染袖!
杀者不再攻,反倒退数步,冷冷望他。
“听雪楼,杀错人。”
那人低声说完,身影掠出纸阁,一跃不见。
秦不归抱着那封卷,呼吸如风箱。他手背划破,血染在卷上,与“归”字重合。
他忽而失笑。
“纸命未清,便欲杀人。”
“你们倒真怕我把这东西写完。”
翌日,晨钟响时,他将那封染血的原卷,摆在三司前厅堂上,交至章允之手中。
堂中寂静,群吏皆在。
章允之接过卷,看也不看,缓缓走至堂前石柱前,单膝跪下,叩首三声。
“章允之,代三司之错,谢秦执笔。”
三声落地,如钟鸣。
众人震动,无人言语。
唯有秦不归站在阶下,血未止,眸不动,声音如刀:
“此纸之错,可改。”
“可我父之死,谁来写?”
这一日,京律史册留下一句批语:
“秦不归,三日破纸狱,一笔入命纪。”
而赵见非,听闻原卷未毁之日,沉默良久,只道:
“那封纸……还没烧干净?”
半晌,他望向窗外,淡淡一笑:
“那就,再烧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