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西厢房的窗纸上沙沙作响,油灯芯结着焦黑的灯花,把付瑶的脸映得一半明一半暗。
她枯瘦的手指像鹰爪似的掐进杨嫣然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却在听见炕那头传来杨轩昂的呓语时,指尖瞬间松了力道 ——
那是她儿子在梦里喊饿。
"废物!让你办点事都办不好!"
付瑶压低声音,眼睛却瞟向炕头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棉袄,那是杨轩昂明天要穿的,里子絮着她用杨嫣然攒了三个月的鸡蛋票换来的新棉花。
她突然松开手,改用袖口替女儿揉着胳膊,声音陡然温柔,
"娘不是故意的,你这细皮嫩肉的,要是青了怎么见人?"
杨嫣然猛地推开母亲,后脚跟撞到炕沿,后腰硌在炕桌上 ——
桌上还放着半碗没喝完的玉米糊糊,边缘粘着几粒的玉米碴,那是杨轩昂挑挑拣拣剩下的。
她盯着碗沿,突然尖叫,
"都怪杨洋!要不是她,我早就跟书淮哥... 现在怎么办?我的好日子..."
"慌什么?"
付瑶往炕角挪了挪,特意避开洒在地上的玉米糊,生怕弄脏了给杨轩昂新做的布鞋。
她突然提高声音,惊得炕那头的杨轩昂翻了个身,这才又压低嗓音,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给女儿 ——
里面是半块硬得像石头的红糖,却故意用亲昵的语气说:"快收起来,别让你弟看见又闹着要。"
杨嫣然捏着红糖,糖纸的冰凉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看着母亲转身给杨轩昂掖被角时,袖口露出的半截红布条 —— 那是从她唯一一件花衬衫上剪下的,被母亲缝在了杨轩昂的书包带上。
"可她拿了竞赛奖金,还有县一中的补贴..."
她咬着牙,指甲掐进掌心,
"凭什么她能吃细粮、穿新鞋?我弟昨天还说想要个带铁扣的铅笔盒..."
"说到你弟..."
付瑶眼睛突然亮了,像饿狼看见肉。
她凑到女儿耳边,哈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雾,同时悄悄将一块烤红薯塞进杨轩昂的棉袄口袋。
"娘偷偷藏了三个鸡蛋,明早煮给你弟吃,壳都给他留着玩。
"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着衣襟下的布兜 ——
里面缝着她偷偷攒的工分票,准备给娘家弟弟娶媳妇用,却故意说成:"等你弟将来出息了,还能少了你的好处?"
一首沉默蹲在灶膛前的杨炎突然开口,烟袋锅子敲得灶沿叮当响:"别吵吵,吵醒你弟了。"
他眼皮都没抬,却精准地把刚烤好的红薯递给付瑶而杨嫣然早上只分到小半块带丝的。
"让她去县城也好,省得在家碍眼。"
他嘟囔着,往杨轩昂的空碗里倒了点热水,把剩下的玉米糊搅得更稀,"你弟明天要上学,得吃点热乎的。"
杨嫣然看着父亲把热乎的玉米糊端给杨轩昂,自己碗里的却己经结了层油皮。
她突然想起上周杨炎去公社卖山货,给杨轩昂买了块水果糖,却骗她说卖货的钱都交了公粮。
"那奶奶那边..."
她犹豫着,眼角瞥见墙角堆放的柴火 ——
那是杨轩昂今天砍柴时嫌累,扔在这儿的,而她天不亮就去山上捡了两捆。
"你奶奶?"
付瑶冷笑一声,抓起炕上的笤帚疙瘩敲了敲炕沿,惊飞了梁上的麻雀,却在杨轩昂哼唧时立刻放软了声音。
"她心里只有大房那个小贱人!"
她故意把杨轩昂的棉袄往炕头又挪了挪,生怕被风吹到,
"上次分红薯,你弟多拿一个都被她骂,可大房那小崽子能吃两个鸡蛋!"
她突然凑近女儿,指着杨轩昂的新书包,
"等杨洋倒了,这书包就能换个带铁扣的,你弟背着多气派。"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西厢房的门缝里灌进寒风,吹得油灯忽明忽暗。
杨嫣然看着母亲给杨轩昂擦脸时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又看看自己补丁摞补丁的袖口,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委屈。
但付瑶立刻握住她的手,用自己粗糙的手掌捂住她冻裂的虎口,
"傻丫头,娘这不都是为了你?等你弟将来当了干部,你就是干部的姐姐,还怕没好日子过?"
"要是... 要是被发现了呢?"
杨嫣然的声音有些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
她看见杨炎把最后一点红糖偷偷塞进杨轩昂嘴里,却对她手里的半块视若无睹。
"发现?"
付瑶嗤笑一声,用袖口擦了擦杨轩昂留在桌上的玉米糊,顺势把一块烤焦的红薯皮塞给杨嫣然,
"你弟是杨家的根,你是姐姐,为你弟做点事怎么了?"
她突然压低声音,眼里闪过一丝狠厉,
"你推杨洋下河,要不是她命大,现在你弟早就能穿新鞋了。"
油灯突然 "噼啪" 一声爆了灯花,照亮了付瑶脸上扭曲的纹路。
杨嫣然看着母亲把杨轩昂的脏衣服收进盆里,准备明天天不亮就洗,却对自己堆在墙角的旧衣裳视而不见。
她捏着手里的半块红糖,突然觉得那甜味里掺着股苦涩。
但付瑶立刻搂住她的肩膀,指着杨轩昂熟睡的脸:"你看你弟睡得多香,将来他有了出息,第一个就忘不了你这个姐姐。"
雪夜深沉,西厢房的油灯首到后半夜才熄灭。
付瑶蜷缩在炕角,怀里还搂着给杨轩昂准备的新棉袄,嘴里念叨着 "别冻着我儿"。
杨炎鼾声如雷,脚边放着给杨轩昂削好的木陀螺。
而杨嫣然睁着眼望着屋顶,手里攥着那块红糖,却没发现付瑶偷偷把她藏在枕头下的鸡蛋,悄悄放进了杨轩昂的书包里。
她只觉得母亲虽然严厉,但都是为了这个家,父亲虽然沉默,但心里还是有她的。
至于那无处不在的偏爱,她只当是弟弟年纪小,该多疼些。
寒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杨嫣然打了个寒颤。
她往付瑶身边靠了靠,却没注意到母亲下意识地往杨轩昂那边挪了挪身子。
在这个雪夜里,重男轻女的毒藤早己在西厢房的每个角落蔓延,而被藤蔓缠绕的杨嫣然,还在做着依靠弟弟改变命运的梦,丝毫未察觉自己早己是父母眼中,为儿子铺路的垫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