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鸡才叫了头遍,杨威就从那硬邦邦的土炕上翻身坐起。
身旁的单佳早己轻手轻脚地忙碌开了。
她把熨得平平整整、泛着淡淡皂角香的蓝布褂子,端端正正地摆在床头,又从柜子里取出几个自家腌的咸鸭蛋,鸭蛋个个圆润,青皮泛着油光。
单佳用一块洗得发白、却干净得发亮的手帕,仔细地将鸭蛋包好,轻轻塞进杨威那略显破旧的挎包里,边塞边念叨,
“当家的,厂里活儿重,你中午垫补垫补。”
杨威穿上褂子,站在那面有些斑驳的镜子前,双手微微颤抖着反复整理衣角,衣角被他揪了又平,平了又揪,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心底激动与紧张交织的复杂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这满心的忐忑都咽回肚子里。
这时,房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
杨洋像只欢快的小鹿蹦了进来,她一把拉住杨威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与关切,
“爸,您到了厂里,可千万别紧张。您就把那播种机当成咱村里帮了咱无数回的老伙计,使出您浑身解数,好好修理它。要是碰上啥难题,您就去找赵铁牛师傅,我瞅着他昨天对我可热情了,模样也和善,肯定会帮您。”
杨威听着女儿的话,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重重地点点头:“好闺女,爸记下了。”
杨威背着挎包,脚步匆匆地出了门。
一路上,他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女儿昨天那一番 “舌战群儒” 的场景。
昨天杨洋回家,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在农机厂,如何从传达室老头那闯进去,又怎样对着厂长和副厂长,把自己的手艺夸得天花乱坠。
说自己修脱粒机比原厂师傅快三天,讲防汛时连夜修好三台抽水机救了两百亩庄稼,还把自己平日里修理各种农机的细节,说得头头是道,愣是把厂长和副厂长说得心动了。
杨威想着,这丫头,不愧是他生的,就是像他,打小就机灵。
这张嘴更是能说会道,以后肯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
终于,杨威来到了农机厂。
他站在铁门前,望着门内那林立的厂房和忙碌的工人身影,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随后迈着略显沉重却无比坚定的步伐走了进去。
传达室的老头正坐在门口,手里捧着个大茶缸,刚要喝口热茶,一抬眼瞧见杨威,脸上绽开笑容,放下茶缸说道,
“哟,你就是杨威吧,你家丫头昨天可太厉害了,把我们厂长和副厂长说得一愣一愣的,快进去吧,厂长办公室在二楼。”
杨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挠挠头:“让您见笑了,这丫头就爱瞎咋呼。”
杨威来到厂长办公室门口,抬手敲门,指关节敲在门上,发出轻轻的 “砰砰” 声。
“请进。”
里面传来厂长李明那爽朗的声音。
杨威推开门,瞬间一股紧张的情绪攥住了他,他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双手不自觉地揪着衣角,微微低着头:“厂长,我是杨威,来报到的。”
李明抬起头,看到杨威这副憨厚老实的模样,起身绕过办公桌,大步走过去,热情地握住杨威的手,
“杨师傅,欢迎欢迎啊!你家丫头可真是个机灵鬼,说起农机的事儿,比有些厂里的老师傅还清楚。昨天她那一番话,可把我们都给说服了。”
杨威脸一红,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让厂长见笑了,这丫头从小就爱跟着我摆弄那些机器,听得多、见得多,嘴巴又不饶人,就学会瞎说了。”
随后,厂长带着杨威来到车间。
车间里机器轰鸣,工人们都在各自岗位上忙碌着。
厂长拍了拍手,大声说道:“各位,先停一停!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新来的杨威师傅,以后咱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兄弟了,都互相照应着点。”
工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儿,朝这边看来,纷纷点头打招呼。
赵铁牛师傅放下手中的扳手,走过来,拍了拍杨威的肩膀,
“杨师傅,昨天你家丫头可把我们都震住了,那小嘴叭叭的,说起修理农机的门道,一套一套的。我就寻思,她爹技术肯定差不了,今天可算见到真人了。”
杨威笑着回应:“赵师傅,以后还得您多指教,我这丫头就是被我惯坏了,到处瞎吹牛。”
杨威很快就投入到了工作中。
他围着那台让大家头疼不己的播种机转了一圈又一圈,目光像扫描仪一般,仔细查看每一处零件,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地方。
他时不时伸出粗糙的大手,摸摸齿轮,感受一下齿轮的纹理和运转的顺畅度,又把耳朵凑近机器,听听机器运转的声音,试图从那嘈杂的声响中分辨出异常。
过了一会儿,他心里有了底,转身对旁边帮忙打下手、还带着几分稚嫩的小年轻说:“小兄弟,去麻烦你给我拿些煤油和羊油来,再把工具包递过来”
小年轻眼睛一亮,脆生生地应了一声,转身就小跑着去准备,不一会儿就把东西都拿了过来。
杨威熟练地将链条拆卸下来,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他把链条放入煤油中浸泡,然后拿起工具,开始清理齿轮缝里的油泥。
他眼神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里只有眼前这台播种机,每一个清理的动作都做得一丝不苟。
旁边的工人们停下手中的活儿,围过来,看着他熟练的操作,不禁暗暗点头,小声议论着,
“这杨师傅,一看就是老手,动作太麻溜了。”
“是啊,昨天他闺女说得神乎其神,我还有点怀疑,现在看来,是真有本事。”
副厂长孙建国也来到车间,站在一旁,默默地观察着杨威的工作,脸上的神情也从最初的怀疑,渐渐变成了认可。
经过几个小时的努力,杨威终于把播种机修好了。
他首起腰,揉了揉酸痛的肩膀,伸手启动机器。
原本卡顿的链条顺畅地运转起来,机器发出有节奏的轰鸣声,再没有出现卡壳的情况。
车间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厂长李明笑着走过来,拍了拍杨威的肩膀,
“杨师傅,好样的!看来你家丫头没吹牛,你这技术真是没得说。”
杨威憨厚地笑了笑,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厂长,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多亏了丫头昨天那一番话,给我争取到这个机会。”
工人们围过来,纷纷竖起大拇指:“杨师傅,厉害啊!”
“是啊,有这样的技术,以后咱车间可就有底气了。”
杨威笑着和大家一一打招呼,心里满是自豪,也暗暗想着,以后可得好好干,不能丢了女儿的脸,也不能辜负厂里的信任。
杨威找到工作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就传遍了团河村。
村里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下,向来都是消息集散的 “情报中心”。
此时,几个平日里就爱凑在一块儿唠嗑的村民正蹲在那儿。
张婶的大儿子,猛地一拍大腿,
“嘿!你们听说没?杨威要去农机厂当工人啦!这下人家可算是鲤鱼跃龙门,往后要飞黄腾达咯!”
他一边说着,一边激动地比划着,脸上满是羡慕的神色。
旁边林大爷,正慢悠悠地磕着烟袋锅子,火星在烟锅里一闪一闪。
听到这话,他撇了撇嘴,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我就说嘛,杨威那小子,摆弄农机可有一手。平日里村里谁家农机出了毛病,只要找他,准能给修好。这下可算派上大用场了,往后咱村农机再坏了,还真得仰仗他呢。”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杨老太和杨老头耳朵里。
彼时,杨老太正在自家院子里兴高采烈地翻晒着粮食。杨老太双手不停地翻动着粮食,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
突然,邻居家的婶子急匆匆地跑进来,老远就喊着:“他杨婶,大喜事儿啊,你家杨威在农机厂找到活儿啦!”
杨老太听到这话,激动得双手瞬间停住,手里的簸箕也 “啪” 地一声掉到了地上,扬起一小阵灰尘。
她瞪大了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随即高声喊道:“老头子,快听呐!咱儿子出息啦,在农机厂找到活儿啦!”
声音里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悦,仿佛要让整个村子都听到这个好消息。
杨老头正在屋里整理农具,听到老伴这一嗓子,手里的活儿也顾不上了,匆匆从屋里走出来。
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布衫,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皱纹,此刻却都被喜悦的笑容填满,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我就知道咱威子有这本事,这下可好了,咱老杨家也能跟着沾光咯!”
杨老太一边说着,一边忙不迭地往屋外走,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我得赶紧把这好消息告诉咱亲戚去,让大伙都跟着乐呵乐呵。咱威子有了这份工作,往后日子肯定越过越好。”
杨老头在后面看着老伴风风火火的背影,笑着摇头,脸上的笑容却始终未曾褪去。
杨炎也听到消息了,他最坐不住,蹲在自家门槛上,看着大房烟囱里冒出的白汽,烟袋锅子敲得门槛当当响:"哼!肯定是走了歪门邪道!"
付瑶气得铜顶针差点戳穿鞋底。
她昨儿个还在跟杨炎念叨 "大房早晚得喝西北风",现在杨威居然要去县城当工人了?
"呸!肯定是走后门!"
付瑶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却忍不住盯着东厢房方向。
把针往布上一插:"他爹,你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大房骑到我们头上!"
她指了指杨轩昂脚上露脚趾的布鞋,
"轩昂明年就上学了,总不能背着破书包、穿着露趾鞋吧?"
杨炎把烟袋锅往鞋底磕了磕,眼神阴鸷:"你想咋地?"
"咋地?"
付瑶压低声音,凑近丈夫耳边,
"听说农机站下个月要招一批临时工,咱让轩昂也去试试!"
"放屁!"
杨炎差点跳起来,
"轩昂才七岁!"
"傻!"
付瑶戳了戳丈夫的额头,
"我是说让你去找杨威,让他把轩昂弄进去当学徒!"
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溅到杨轩昂脸上,
"你想想,轩昂要是进了农机站,将来就是吃商品粮的工人!"
杨炎被说动了心,吧嗒着旱烟袋不说话。
付瑶见状趁热打铁:"再说了,杨威能进去,肯定给领导送了礼!咱去要点回来,也不算过分!"
两人正密谋着,杨嫣然哭哭啼啼地跑进来,
"娘!杨洋她... 她穿着新布鞋上学了!"
付瑶一看女儿冻得通红的脚,再想起杨洋脚上那双全胶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走!找他们去!"
三人气势汹汹来到杨威家。
杨炎把烟袋锅往地上一磕,摆出当家长的架子:"杨威!我告诉你,明天你必须把轩昂弄进农机站!不然... 不然我就去公社告你!"
"告我啥?"
杨威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个油乎乎的零件,
"告我给国家修机器有功?"
付瑶抢着说:"告你投机倒把!告你... 告你藏私房钱!"
杨洋端着水盆从厨房出来,闻言噗嗤笑了,
"二婶这是急糊涂了吧?我爹是农机站聘用的工人,拿的是国家发的工资和粮票,怎么就成投机倒把了?"
她晃了晃水盆,里面倒映出付瑶气急败坏的脸,
"倒是二婶,昨天是不是去大队部说我家藏了金元宝?"
这话让付瑶一愣。
她确实跟生产队长王大柱说过,怀疑杨威把钱藏在猪食槽里。
本想让王大柱来搜查,没想到杨洋先挑明了。
杨炎见状立刻接话:"没错!我今天就要看看,你们家猪食槽里到底藏了啥!"
杨威耸耸肩:"想看就看吧。"
众人跟着来到猪圈,只见那口半人高的石槽里堆满了猪食,散发着酸臭味。
付瑶捂着鼻子,指挥杨嫣然:"还愣着干啥?快翻!"
杨嫣然哭丧着脸,刚伸手就被猪拱了一下,吓得尖叫着后退。
付瑶骂了声 "废物",自己挽起袖子就要下手,却被杨洋拦住,
"二婶等等!这猪刚打完防疫针,要是拱伤了您,我们可担待不起。"
"少废话!"
付瑶甩开杨洋的手,伸手就往猪食里掏。冰凉的猪食糊了她一手,突然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她心里一喜,以为是金元宝,使劲一拽 ——
却拽出个沾满猪食的... 铁疙瘩?
"这是啥?"
付瑶举着铁疙瘩,上面还沾着猪毛。
杨威忍住笑:"哦,这是我修机器换下的废零件,想着熔了打个锄头。"
付瑶不信,又在猪食里掏了半天,除了几块石头啥也没找到。
她不甘心,指着猪圈角落的稻草堆:"那里肯定也藏了!"
杨洋叹了口气,走过去扒开稻草,露出下面一堆... 红薯。
"这是我家冬天的口粮,二婶要是喜欢,给钱买。"
付瑶看着满手的猪食和红薯,再看看杨威一家强忍笑意的脸,气得浑身发抖:"你们... 你们耍我!"
"天地良心,"
单佳拿出手帕递给付瑶,
"是二婶自己要找金元宝的。"
杨炎觉得丢了面子,一声不吭,拽着一家人回屋。
临走前,杨嫣然偷偷踢了一脚猪食槽,却被里面的石头硌得脚疼,眼泪汪汪地跟在父母身后。
看着他们狼狈的背影,杨帆举着铁疙瘩问:"爸,这真的是废零件吗?"
杨威摸了摸儿子的头,神秘一笑:"这是爸特意放进去的。"
他看了眼杨洋,父女俩心照不宣地笑了。
原来,杨洋早就料到付瑶会来这一手,提前让杨威把废零件藏在猪食槽里。至于粮票,早就被单佳缝在了杨洋的棉袄里子 —— 这年代,财不露白才是硬道理。
这时,院墙外传来付瑶的哭骂声:"杨炎!你个没用的东西!连亲儿子的工作都找不来!我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杨威吹灭油灯,笑着对单佳说:"睡吧,明天还得去农机站上班呢。"
黑暗中,杨洋摸到棉袄里面硬硬的粮票,嘴角扬起一抹微笑。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未来的日子,她会让家人过上真正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