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便利贴与断笔尖
锦城市中心,高耸入云的“锦绣大厦”在晨曦中反射着冷硬的光芒。这是财富与权力的象征,也是无数人挣扎求生的斗兽场。
行政部茶水间。
“温念!让你买的咖啡呢?这都几点了?磨蹭什么呢!” 尖锐的女声刺破清晨的忙碌,带着毫不掩饰的刻薄。
被点名的女孩猛地一颤,手里刚冲好的滚烫咖啡差点泼洒出来。她慌忙转身,厚重的刘海几乎遮住眼睛,笨拙的黑框眼镜滑到鼻梁中央,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衬衫套在她过于纤细的身上,空空荡荡。
“在…在这里,林主管。” 温念的声音细若蚊蚋,低着头,双手捧着那杯昂贵的、散发着焦糖香气的咖啡,小心翼翼地递过去,像捧着一件易碎的贡品。
林薇,行政部主管,一身当季名牌套装勾勒出窈窕身段,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她挑剔地用指尖碰了碰杯壁,眉头立刻嫌恶地蹙起,指尖像被烫到般猛地收回。
“这么烫!你是想谋杀我吗?” 她猛地一挥手,温念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手腕一痛,整杯咖啡瞬间脱手!
“啊!”
褐色的液体在空中泼洒出一道灼热的弧线,大部分淋在了温念的手背和袖口上,滚烫的感觉让她倒抽一口冷气,皮肤瞬间红了一片。零星飞溅的咖啡也沾上了林薇限量版高跟鞋的鞋面。
“嘶——” 林薇夸张地吸了口气,看着鞋面上那几点污渍,仿佛看到了绝世珍宝被玷污。“温念!你是猪吗?!笨手笨脚!连杯咖啡都端不好!” 她拔高的嗓音吸引了附近几个同事的注意,大家或明或暗地投来目光,夹杂着同情、冷漠,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温念疼得眼眶瞬间红了,生理性的泪水在打转。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它们掉落。手背火辣辣地疼,粘腻的咖啡顺着衣袖往下淌,狼狈不堪。她甚至顾不上自己,第一反应是慌忙蹲下,抽出纸巾去擦拭林薇鞋面上的污渍。
“对不起,林主管,对不起!我这就给您擦干净……” 她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卑微到了尘埃里。
“滚开!别用你的脏手碰我的鞋!” 林薇厌恶地退后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蹲在地上的温念,如同在看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猫。“立刻把这里清理干净!再去给我买一杯,温度要刚刚好!再出错,你这个月的绩效就别想要了!”
刻薄的话语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进温念的心口。她低着头,刘海完全挡住了她的表情,只有用力擦拭地板上咖啡渍时,那过于用力而泛白的指关节,透露出她内心汹涌的屈辱和愤怒。
茶水间的玻璃门外,一道颀长冷峻的身影恰好路过。
顾衍深,锦绣集团年轻的掌舵者。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包裹着他比例完美的身材,步履稳健有力。他无意间的一瞥,恰好将茶水间里的闹剧尽收眼底——狼狈蹲地擦拭的女孩,趾高气扬呵斥的主管,还有那杯泼洒在地、冒着热气的咖啡。
他的目光在温念过于用力擦拭地板的手上停留了零点一秒,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此刻沾着污渍,微微颤抖。随即,他的视线漠然地移开,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丝近乎本能的对低效和无能的厌烦。
又一个懦弱无能的底层员工。麻烦。
他迈开长腿,毫不留恋地离开这片充斥着廉价咖啡和人性卑微气息的区域。
……
温念最终重新买回了咖啡,温度小心翼翼控制在林薇要求的“入口微烫”的标准。她低着头,将咖啡放在林薇光可鉴人的桌面一角,像放下一个定时炸弹,然后迅速退开,回到自己那个位于角落、堆满杂乱文件的工位。
手背上被烫红的印记还在隐隐作痛,衣袖上的咖啡渍己经干涸,变成一片难看的深褐色,散发着淡淡的酸馊气。周围的窃窃私语如同细小的蚊蚋,嗡嗡地钻进耳朵里。
“又被林主管骂了?” “活该,笨手笨脚的。” “看她那身衣服,洗了多少次了?啧……” “就是个便利贴嘛,哪里需要就往哪里贴呗,用完就扔。”
便利贴女孩。这是行政部,甚至是整个锦绣某些人对温念的称呼。廉价、不起眼、可以随意书写、任意粘贴、用完即弃。
温念沉默地打开电脑,将那些刺耳的声音屏蔽在外。她习惯性地拉开右手边的抽屉,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长条物件。她紧绷的神经,仿佛瞬间找到了唯一的锚点,微微松弛下来。
那是一支样式老旧的钢笔。金属笔身己有不少细小的划痕和磕碰的凹陷,颜色是黯淡的银灰色,唯有笔帽顶端镶嵌着一颗米粒大小、早己失去光泽的廉价仿钻。它静静地躺在抽屉角落,毫不起眼,却是温念最珍贵的宝物。
这是妈妈留下的。是她对那个模糊而温暖的“家”唯一的、具体的念想。每当感到窒息、委屈或是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她都会摸摸它,仿佛能从冰冷的金属上汲取到一丝早己逝去的温暖。
“念念,跑!别回头!别让任何人知道你是谁!活下去!” 记忆中,女人凄厉而决绝的声音在脑海深处回荡,伴随着灼人的火光和刺耳的碎裂声……温念猛地闭上眼,将那可怕的画面强行驱散。指尖眷恋地着笔帽上那颗冰凉的小石头。
活下去。这是妈妈最后的命令。所以,忍下去。
时间在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和林薇不时响起的呵斥声中滑向深夜。
行政部只剩下温念一个人。头顶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更显空旷寂静。她刚刚帮市场部那个油头粉面的陈宇做完一份紧急PPT——当然,功劳算在陈宇头上,她只收获了一句敷衍的“谢了”。桌上还堆着张倩甩给她处理的、堆积如山的客户投诉邮件。
温念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和干涩的眼睛,吐出一口浊气。加班的疲惫让她有些恍惚,但此刻的安静却让她感到一丝难得的松弛。她放下鼠标,目光再次落在那支旧钢笔上。
鬼使神差地,她将它拿了出来。拧开笔帽,笔尖是普通的暗金色,有些磨损。她抽出一张空白打印纸的背面,笔尖落在纸上,流畅地滑动起来。
没有写什么具体内容。只是几个简单的字,一些随意的线条。但握着这支笔,感受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温念的心跳似乎都平缓了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隐秘的平静时刻。昏暗的灯光下,她微微垂着头,厚重的刘海在脸上投下阴影,遮住了她此刻专注而柔和的神情。那份近乎虔诚的宁静,让她平凡的面容仿佛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晕。
“哟,这么晚了还在用功呢?装给谁看啊?”
尖利的嘲讽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宁静的泡沫。林薇不知何时站在了工位旁,双手环胸,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讥诮。她显然是刚结束某个饭局回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和香水味,妆容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凌厉。
温念像受惊的小鹿,猛地一抖,钢笔差点脱手。她下意识地想把笔藏起来。
“手里拿的什么破烂玩意儿?” 林薇眼尖,借着酒意,一步上前,劈手就去夺,“让我看看我们便利贴女孩的宝贝是什么!”
“不要!” 温念失声惊呼,几乎是本能地攥紧了钢笔。那是她绝不能失去的东西!
“给我!” 林薇被她突然的抵抗激怒了,刚才饭局上的一点不顺心此刻找到了发泄口。她用力一拽!
“啪嗒!” 一声清脆刺耳的断裂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惊心。
时间仿佛静止了。
温念僵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她眼睁睁看着那支陪伴了她不知多少岁月的旧钢笔,从自己的指间被林薇粗暴地夺走,然后因为那一下猛拽,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短短的弧线,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
笔帽和笔身分离,滚向两边。更让她心脏骤停的是——那暗金色的笔尖,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可怜地断成了两截!一小截还嵌在笔握里,另一小截弹跳了两下,静静地躺在地砖上,反射着冰冷的光。
世界的声音消失了。
温念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视线里只剩下地上那断成两截的笔尖,和那支躺在不远处的、失去了笔帽的笔身。妈妈……妈妈唯一的……
“切,我还当是什么好东西呢?一支快散架的破烂而己!” 林薇轻蔑地嗤笑一声,看着温念瞬间惨白的脸和空洞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她甩了甩手,仿佛碰到了什么脏东西,“穷酸样!摔了就摔了,哭丧着脸给谁看?晦气!”
高跟鞋哒哒的声音远去了,留下满室的死寂。
温念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
她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小心翼翼地、一片一片地捡拾起断裂的笔尖碎片。冰凉的金属碎片刺痛了她的指尖,更刺痛了她心底最深处那块从未愈合的伤疤。她捡起笔身,又爬过去捡起笔帽,紧紧地攥在手心。断裂的金属边缘硌着的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口那撕开裂肺般的剧痛。
她蹲在那里,低着头,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泪水终于冲破了堤坝,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寂静的办公室里,只有她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声。
她没有抬头,所以她没有看到,就在几分钟前顾衍深离开的方向,总裁办公室的门不知何时又开了一条缝。
顾衍深似乎忘了什么东西,折返回来拿。他刚要推门出来,脚步却顿住了。
透过玻璃隔断,他看到了那个在惨白灯光下,蜷缩在地上、如同被遗弃幼兽般瑟瑟发抖的渺小身影。她紧紧攥着拳头,怀里似乎护着什么微不足道的东西,身体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剧烈地起伏着。那过于瘦弱的肩膀,在空旷的背景里,绷紧出一种近乎绝望的弧度。
顾衍深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审视着亿万生意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这一幕。他那如同冰封湖面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温情的波动,只是英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躁?
他讨厌麻烦,更讨厌无谓的软弱。但眼前这个女孩过度的、仿佛承载了整个世界的悲伤,和她紧攥拳头时那股近乎自毁般的用力,形成了一种古怪的、令人不适的冲击力。
他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隔绝了外面的哭声,也隔绝了那一瞬间心头掠过的、极其细微的异样涟漪。
走廊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亮起又熄灭。总裁专属电梯光滑的镜面映出他冷峻完美的侧颜。
一个小小的行政部职员,一支摔断的廉价钢笔,一场无足轻重的欺凌。 仅此而己。
他这样想着,将那个蹲在地上颤抖的身影彻底抛诸脑后。电梯下行,将他带离这个充满琐碎烦恼的层面。
而在那空旷、冰冷的办公室里,温念依旧蹲在地上。滚烫的泪水流过冰凉的脸颊,滴落在紧握的拳头上。碎裂的笔尖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
妈妈……对不起…… 对不起……
无声的呐喊在死寂中回荡。那紧握的拳头,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泛出青白。在汹涌的泪水和绝望之下,一股被逼迫到极限的、微弱却异常灼热的火星,开始在她紧缩的心脏深处,悄然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