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察市博物馆灰白色的现代主义建筑,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肃穆。乾山站在博物馆前的小广场上,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群,眉头紧锁。他刚从里面出来,毫无收获。工作人员对“覆尘珠”和“马家”一脸茫然,建议他去古玩市场碰碰运气。怀里的兽纹金牌隔着薄外套,传来一阵阵冰凉的、令人心悸的悸动,像一块沉甸甸的寒铁,不断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和昨夜那场清晰得可怕的噩梦——亲人流淌的血泪,腐朽院落中回荡的“叮铃铃”声,还有那声穿越时空般的沉重叹息……
疲惫和焦虑像无形的蛛网缠绕着他。他捏了捏眉心,决定去附近的老城区碰碰运气。穿过两条街,喧嚣的市声扑面而来,眼前正是漠察起始之地——“贝子庙”。这里与博物馆区域的安静截然不同,是漠察老城的心脏地带。狭窄的街道两旁挤满了各式店铺:卖蒙古刀和皮具的旅游纪念品店飘着皮革味,挂着“百年老号”招牌的奶食店橱窗里堆着奶豆腐和奶皮子,五金杂货铺门口摆着锅碗瓢盆,音像店里传出节奏强烈的蒙语流行歌。空气中混杂着烤羊肉串的孜然焦香、刚出炉的焙子(烤饼)的面香、汽车尾气以及一种老房子特有的陈旧气息。
乾山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这里聚集着不少古玩店和旧书店,门脸都不大,招牌也古旧。他一家家看过去,试图寻找可能与“马家”相关的信息。在一家名叫“博古轩”的店门口,他停住了。店门半开着,里面光线有些暗,隐约可见博古架上摆着些蒙着灰尘的瓷器铜器。门口的空地上,围着一小圈人,正对着地上几块灰扑扑、形状不规则的大石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块皮壳看着老,有蟒带,出绿的机会大!”
“难说,这沙粒粗,水头怕是不好…”
“老板,这块什么价?”
原来是在看“赌石”。一个穿着蒙古袍、面色黝黑的摊主正唾沫横飞地介绍着。乾山对这种靠运气和眼力的行当没兴趣,正要走开,目光却被围观人群边缘一个身影吸引。
那人穿着洗得发白、打着整齐补丁的灰色僧袍,背着一个半旧的土黄色帆布包。他身形清瘦,站姿挺拔,正微微俯身,专注地观察着地上的一块原石。午后的阳光斜照在他侧脸上,清晰地映出眉间一点殷红如血的朱砂痣。他看得极认真,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腕间一串深褐色的菩提念珠。
惠衍师兄?
乾山乐了,这不是小时候在师父那儿见过的济宁寺和尚嘛!好些年没见,这范儿还是这么足!多年不见,他风采倒是依旧,只是眉宇间多了些风霜。
乾山正琢磨着要不要上去拍个肩膀喊声“师兄好”,墙角几个围着赌石、正抽着烟歇息的看客闲聊的话头,就飘进他耳朵里了。
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精瘦男人弹了弹烟灰,咂着嘴:“啧,听说了没?就那个在道上有点名气的齐大龙,这回栽了!说是在达里诺尔西边那片草甸子上找了个‘点’,带着他的人钻下去想‘起点子’,没成想捅了大篓子!”
旁边一个胖点的搭腔:“咋了?点子扎手?”
“岂止扎手!” 眼镜男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后怕和神秘,“我表弟就在他们那小圈子外围搭伙,消息错不了!说是下去没多久,有个老周头——就这行当里人传眼神儿最毒的那个——嗷一嗓子,跟后面有鬼撵似的就蹿上来了!脸刷白刷白的,冷汗跟淋了雨似的!”
胖男人好奇地问:“瞧见啥了?金子还是宝贝疙瘩?”
眼镜男左右瞄了瞄,声音更低了:“宝贝?吓死的宝贝!他说底下真摸到了‘闷香’(指值钱的古物)的边儿,可邪门的是——旁边一首响着‘叮铃铃…叮铃铃…’的动静,跟咱们挂车上那个赶牛的小铜铃铛声,一模一样!就那么响,没风没动静的,就在他耳朵边上响!吓得他魂飞魄散,‘家伙事儿’都没顾上拿,玩命爬上来!那点子…算是彻底废了,谁还敢碰啊!”
“叮铃铃”!
这仨字儿像根针,嗖地扎进乾山耳朵里。怀里那金牌跟着“嗡”地轻轻一震,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不是冻肉那种冷,是让人心里头发毛的那种凉气儿,“噌”一下就冒出来了。乾山眼神儿“唰”地就利了,像刀子开了刃,不过脸上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儿,就搭在腿边的手指头,不经意地蜷了蜷。
“哟,小友,巧了啊!”
一个温乎平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来,带着点小意外和小了然。乾山一扭头,惠衍师兄不知道啥时候己经溜达到他边上了。那双清亮的眼睛扫过乾山瞬间精光西射又立马蔫回去的眼神儿,还有那点几乎看不见的气息变化,目光也跟着往墙根那俩汉子身上瞟了一眼,眉间那点朱砂痣在太阳底下显得格外深沉。
“哎哟!惠衍师兄!真是您啊!”乾山立马换上副笑脸,抱了抱拳,“这漠察城的风是往哪儿吹啊,把您这尊大佛给吹来了?多年不见,师兄风采依旧啊!”
惠衍双手合十,笑眯眯地回礼:“阿弥陀佛。缘法,都是缘法。看小友这精气神儿,是……有事儿忙活?”他语气还是那么平乎,但话里有话。
乾山心说这和尚眼睛真毒,自己那点小动静估计瞒不过他。他瞅了瞅周围闹哄哄的,压低声音:“嗨,是有点挠头的事儿。这儿太吵,师兄,找个地儿喝口茶,唠唠?”
惠衍点头:“善。前面巷子尾巴有家旧书铺子,后院清净,能说话。”
俩人离开闹哄哄的赌石摊,钻进不远处挂着“芸香阁”破木匾的旧书店。穿过堆得跟小山似的旧书堆,后面还真有个小天井,摆着几张藤椅小茶几,绿植爬了半墙,茶香袅袅的,跟外面俩世界。俩人坐下,点了壶茉莉花茶。
热茶下肚,乾山也不藏着掖着了,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困扰自己那点破事儿全抖搂出来了:做了十年的血泪噩梦、家里跟姓李的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仇、老宅拆了消停十年最近噩梦又找上门、金牌没事儿就自个儿“叮铃”响、收到封神神秘秘的信让他来漠察找啥“马家覆尘珠”结果毛都没找着……重点强调了梦里那要命的“叮铃铃”和叹气声,还有刚才听见那仨字儿时金牌那让人心里发毛的共鸣。
惠衍静静听着,捻动着菩提念珠,原本平和的面色渐渐凝重。他并未对金牌的“超自然”反应表现出惊讶,反而像是印证了某种猜测。待乾山说完,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叮铃铃’之声,入梦扰神,现实亦能引动身心异感……小友,你怀中那金牌,恐非寻常古玩,而是承载了极重阴煞执念的‘凶物’。此类古物,往往因特定际遇或血脉牵连,能扰人心魄,引动潜藏恐惧,化为梦魇缠身。至于‘覆尘珠’……”他端起粗瓷茶杯抿了一口,“贫僧云游时,在北方一些老藏家和古玩行家口中听过此名。相传是北魏时期萨满祭司用于净宅安魂、镇压邪祟的法器,材质特殊,有安定神魂、化解阴戾之效。若传言非虚,它或许正是克制你金牌凶煞之气的关键。只是这‘马家’……”
惠衍的目光变得深邃,话锋一转:“恐怕不在漠察。方才巷口那两位施主,言语粗鄙,却露了‘马脚’。他们话语中的点子之类皆是‘土夫子’掘冢发丘的黑话切口。他们所图,乃西北草原深处一处古冢,格局暗合‘北斗’,年代恰在北魏!而其所言之‘叮铃铃’异响……”惠衍看向乾山,目光如电,“与你梦中所闻、器所感应,如此契合,绝非偶然!那片墓域,恐与你手中之物,乃至那‘覆尘珠’,皆有莫大干系!”
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紧迫:“小友,事态紧急。这些人为求暴利,行事往往不择手段,鲁莽至极。若真让他们闯入那等凶煞之地,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东西,或是破坏了其中可能与‘覆尘珠’相关的线索器物……不仅你寻求解厄之路可能断绝,更恐引发难以预料的祸端!贫僧此行,本是受一位研究北方民族史的老友所托,前往归绥市(代指呼和浩特)查阅一批新发现的北魏时期档案。归绥,正是消息灵通人士口中,最有可能知晓‘马家’与‘覆尘珠’下落的所在。而要去归绥,西北草原是必经之路。”
惠衍目光平静地看向乾山:“若小友不弃,不妨同行。一来,贫僧对北朝遗存、风水堪舆及这些地下勾当的门道略知一二,或可为小友提供些许臂助,共寻覆尘珠下落;二来,顺路之际,亦可‘留意’那伙土夫子的行止。若其真在行此损阴败德、扰动古冢之事,你我或可设法阻其恶行,以免其自招祸殃,亦为小友求取解厄之物扫清障碍。不知小友意下如何?”
乾山心里门儿清。惠衍师兄这一通分析,把他那点噩梦、破金牌、神秘信,还有刚才偷听来的消息,全串一块儿了,箭头首指西北草原那传闻旧址!那地方看着像雷区,没准儿也是藏宝图。有这位见识广、本事大的师兄搭伙,可比自己瞎摸强多了!
他眼睛一亮,一拍大腿:“嘿!师兄您这脑子,转得比陀螺还快!行!就这么定了!跟着师兄有肉吃!咱这就走?” 他一口闷了杯里的温茶。
俩人起身,离开这清静的小院儿,又扎回老城区的热闹里。走出巷口,“博古雅集”门口那赌石摊前,刚才议论的两人早没影了。
城市的喧嚣被甩在身后。乾山跟惠衍对了个眼神,嘿嘿一笑,伸手就拦了辆出租车:“师傅,奔最大的租车行!给整辆耐造的越野,底盘要高,跑烂路不怂的那种!”
车门“嘭”地关上,引擎低吼。车子一头扎进车流,朝着城市西北边开去。目标明确:弄辆车,杀向草原,追上那伙倒霉蛋儿!这趟去归绥找“马家”,正好路过那片埋着秘密的旧址。既为了找那能让自己睡个安稳觉的“覆尘珠”,也顺道收拾收拾那帮不开眼、敢动凶地的土夫子。都市的喧闹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前面,就是望不到边的大草原,还有那埋在草皮底下的千年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