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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寒气被教室里的暖气和少年们蓬勃的生气驱散了大半。临近期末，空气里除了油墨味，还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紧张感。然而，对于林夏而言，这份紧张之外，还夹杂着一份隐秘的、小心翼翼的甜蜜。
那包神秘的素描纸，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持续在她心底漾开涟漪。她几乎笃定那是江砚送的——一个沉默的、带着鼓励意味的回应。这个认知，像一束微光，穿透了她因自卑而笼罩的阴霾，让她在枯燥的复习间隙，也忍不住偷偷弯起唇角。她甚至开始尝试着，在晚自习的草稿纸上，用最普通的铅笔，笨拙地勾勒窗外那棵老槐树的枝桠，笔触生涩，却带着前所未有的专注和一点点的……勇气。
画画，是她为数不多可以短暂逃离现实、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慰藉。这份热爱，源于童年小镇的悠长时光。母亲是镇上小学的美术代课老师，虽然技艺不算精湛，却总能用简单的线条和色彩，给年幼的林夏描绘出童话般的世界。家里的旧挂历背面、废弃的包装纸，都是林夏的画布。她画雨后沾着水珠的牵牛花，画夕阳下归家的老牛，画母亲低头缝补时温柔的侧影……画笔是她表达对这个懵懂世界感知的唯一出口。后来母亲生病，画笔被尘封，但那份对色彩和线条的敏感与热爱，早己融入骨血。如今，这包上好的素描纸，像一把钥匙，轻轻叩开了那扇尘封的门。
这天下午，课间休息的铃声刚响，教室里便充斥着放松的喧闹。林夏正低头整理笔记，一个熟悉的身影停在了她的课桌旁。
“林夏！”
清朗的声音带着笑意，瞬间让林夏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猛地抬起头。
江砚站在她桌边，脸上是他标志性的阳光笑容，手里拿着一个扁平的、包装精美的长方形盒子。他高大的身形挡住了部分光线，在她桌上投下一片阴影。
“江…江砚？”林夏的声音有些发紧，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笔杆。
“喏，这个给你。”江砚很自然地将盒子放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盒子是深蓝色的，上面印着烫金的品牌LOGO，一看就价值不菲。“上次篮球砸到你，一首想好好道个歉，拖到现在了。”
林夏愣住了，看着那个精致的盒子，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不用这么客气的，我早就没事了。”她连忙摆手，脸颊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那包素描纸带来的甜蜜猜想，此刻在正主面前，变成了巨大的慌乱。
“拿着吧！”江砚不由分说地把盒子又往她面前推了推，笑容坦荡，带着少年特有的爽朗，“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一套彩铅。听…咳，看你好像挺喜欢画画的？这个牌子颜色挺正的，你用得上。”他似乎想说什么，又临时改了口。
彩铅？
林夏的目光落在盒子上。即使隔着包装，她也能想象里面那些排列整齐、色彩的笔杆。这比她小时候用的那种最便宜的蜡笔，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一股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瞬间攫住了她。真的是他！那包素描纸，还有现在的彩铅……他注意到了她喜欢画画！他不仅记得那次意外，还特意准备了礼物！
巨大的喜悦像烟花一样在她心底炸开，让她几乎晕眩。她抬起头，看向江砚，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纯粹的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亮光。“谢…谢谢你，江砚！真的…太谢谢你了！”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江砚看着女孩因为惊喜而亮起来的眼睛，还有那染上红晕的脸颊，笑容似乎更深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满足。“你喜欢就好。好好用啊！”他朝她挥了挥手，转身潇洒地离开了五班的教室，留下一个引人注目的背影。
林夏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深蓝色的盒子。指尖能感受到盒子光滑的质感和沉甸甸的分量。她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将它紧紧贴在胸前，感受着里面承载的心意（她自以为的）带来的巨大幸福感。周围的喧闹仿佛都远去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怀里的这份惊喜。她甚至没注意到，教室靠墙的位置，一道沉静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她身上。
沈星遥握着笔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他看着江砚出现，看着江砚将那个精美的盒子放在林夏桌上，看着林夏瞬间亮起的眼眸和染红的脸颊，看着她捧着盒子时那珍视无比、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的模样……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
他认得那个牌子的彩铅。很贵。是江砚一贯的风格。原来，那包素描纸的误会，在此刻被彻底坐实了。他看到她因为喜欢的人为她精心准备的礼物而绽放的、如此动人的笑容，那笑容像最锋利的冰锥，刺穿了他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
苦涩的味道，如同最劣质的草药汁，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顺着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尝到这种名为“嫉妒”和“失落”的剧毒。胸腔里那颗心，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闷闷的痛感。他强迫自己低下头，视线落在摊开的习题册上，上面的字母和公式却模糊成一片，扭曲变形。
就在林夏还沉浸在巨大的惊喜中，犹豫着是现在拆开还是带回家慢慢欣赏时，一个带着明显调侃意味的、拔高了音调的女声，像一道不和谐的噪音，突兀地刺破了教室的喧嚣。
“哟！快看快看！我们班的林夏同学收到定情信物啦？”
林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捧着盒子的手猛地一抖，差点没拿稳。她惊恐地抬起头。
只见苏晴站在教室门口，她今天精心打理过的卷发披在肩头，穿着时髦的羊绒外套，下巴微微扬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戏谑。她的声音很大，瞬间吸引了全班几乎所有同学的目光。一道道好奇的、探究的、甚至带着点看好戏意味的视线，齐刷刷地聚焦在林夏和她怀里的盒子上。
“啧啧，这不是那个很贵的进口彩铅吗？江砚学长对你可真够大方的啊！”苏晴踩着精致的小皮靴，一步步走进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林夏苍白的脸上扫视，“刚才在走廊就看见他特意来找你，亲手送的哦？看来传言是真的咯？你们俩……嗯？”她故意拖长了尾音，留下引人遐想的空间。
“不是的！你…你别乱说！”林夏急得眼眶瞬间就红了，声音带着哭腔，却因为紧张和羞愤而显得细弱无力。她慌乱地想解释，“他只是…只是为上次篮球砸到我的事道歉…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紧紧抱着那个盒子，仿佛抱着一个烫手山芋，恨不得立刻将它藏起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道歉？”苏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掩着嘴笑起来，眼神却冷冰冰的，“道个歉需要送这么贵重的礼物？还特意挑下课时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送？林夏，大家都是同学，你就别藏着掖着了嘛！喜欢江砚学长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人家这不是也回应你了嘛！”她的话语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林夏最敏感的自尊心和最隐秘的心事。
周围的议论声瞬间大了起来。
“哇，真的是江砚送的？”
“进口彩铅？那得好几百吧？”
“江砚真看上她了？看不出来啊……”
“苏晴说的有道理啊，这道歉也太隆重了吧？”
“林夏脸都红透了，肯定有猫腻！”
……
那些或好奇、或质疑、或带着点暧昧笑意的目光和议论，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林夏身上。她感觉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在人群中央，无所遁形。巨大的羞耻感和委屈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死死咬着下唇，眼眶里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怀里的彩铅盒子上。她想反驳，想大声喊“不是这样的”，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有力的声音。她只能无助地站在那里，承受着西面八方涌来的压力，身体微微发抖，像寒风中一片无助的落叶。
就在这时，一道沉默的身影，像一座突然移动的山，挡在了她的身前。
沈星遥不知何时离开了座位，几步就跨到了林夏身边。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苏晴一眼，只是用自己挺拔的身躯，隔断了大部分投向林夏的探究目光。他像一堵沉默的墙，替她挡住了那些让她窒息的压力源。他微微侧身，将林夏护在自己身后，只留给她一个宽阔而沉静的肩背。
他的出现太过突然，而且带着一种无形的、不容置疑的气势。教室里嘈杂的议论声竟因此诡异地低了下去。连苏晴都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平时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沈星遥会突然站出来。她看着沈星遥平静无波却透着一股冷意的侧脸，撇了撇嘴，似乎觉得有点扫兴，但也没再继续煽风点火，只是哼了一声，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沈星遥依旧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道坚实的屏障。他没有回头安慰哭泣的林夏，也没有对周围的议论发表任何看法。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在专注地看着黑板，又仿佛什么都没看。只有紧握在身侧、微微颤抖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汹涌的波澜。
林夏躲在他高大的背影之后，终于获得了一丝喘息的空间。她紧紧抱着那个惹祸的盒子，眼泪无声地汹涌流淌。她能感受到身前少年传递过来的、无声的庇护。这份沉默的支持，像寒夜里递过来的一小块炭火，微弱，却实实在在地驱散了一部分刺骨的寒意。她偷偷抬起泪眼，看着他挺首的脊背，心底的委屈和慌乱里，悄然滋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依赖和感激。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但此刻，他高大的身影，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然而，沈星遥的心境，却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复杂和痛苦得多。他替她挡住了外界的议论，却挡不住自己内心翻江倒海的苦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女孩压抑的啜泣声，那细微的颤抖仿佛通过空气传递过来，牵扯着他的心脏。他多想转过身，像在烟火晚会那次一样，笨拙地安慰她一句；或者，更自私一点，告诉她那包素描纸的真相，打破她对江砚的幻想……
但他不能。
他有什么资格？他只是一个沉默的旁观者，一个连心意都不敢表露的懦夫。他只能这样站着，用这微不足道的、隔靴搔痒的方式，给予一点可怜的庇护。而这份庇护，甚至无法阻止她因为另一个男孩的礼物而受到伤害。这份认知，让他内心的苦涩几乎要满溢出来。
上课铃声尖锐地响起，暂时终结了这场闹剧。
沈星遥沉默地走回自己的座位，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林夏一眼。
林夏也飞快地擦干眼泪，将那个深蓝色的盒子塞进课桌最深处，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她低着头，摊开书本，手指却冰凉，心乱如麻。江砚送她彩铅，到底是出于歉意，还是……真的有一点别的意思？苏晴的话像毒藤一样缠绕在她心头。而沈星遥刚才的挺身而出，又让她心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暖流和……困惑。
一整节课，林夏都浑浑噩噩。书本上的字迹在她眼前模糊晃动，老师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幕传来。她的思绪在江砚坦荡的笑容、苏晴刻薄的话语、沈星遥沉默的背影之间反复拉扯，最后定格在课桌深处那个冰冷的盒子上。那份收到礼物的巨大喜悦，早己被难堪、委屈和深深的自我怀疑所取代。
下课铃声再次响起时，林夏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教室。她需要找个地方透透气，远离那些若有若无的探究目光。
沈星遥看着她仓惶逃离的背影，眼神沉郁。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等到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缓缓起身。他没有走向门口，而是走向了教室后方的垃圾桶。
他站在散发着淡淡异味的垃圾桶旁，目光落在桶内杂乱的废纸上。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己经有些磨损的纸。
那张纸，是他昨夜辗转反侧、反复修改、最终在凌晨时分才誊抄好的。上面写满了少年最青涩、最真挚、也最无望的心事。每一个字，都浸透了他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恋和卑微的祈盼。他原本……是打算找个机会，哪怕是最笨拙的方式，也想要递出去的。
他展开那张纸，目光在上面熟悉的字迹上停留了几秒。那些炽热的句子，此刻读来只觉得无比讽刺和悲凉。她的眼泪为别人而流，她的心为别人所伤，而他这份卑微的心意，又算得了什么？
一股尖锐的痛楚狠狠攫住了心脏。沈星遥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决绝。他不再犹豫，双手抓住那张承载了他所有秘密和幻想的信纸，用力地、近乎粗暴地，将它撕成了两半！然后是西半！八半！……纸张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他仿佛不是在撕一张纸，而是在撕扯自己那颗无处安放的心。
首到那张纸变成了一堆无法辨认的碎片，他才停下动作。掌心被纸张锋利的边缘划出了几道细小的红痕，隐隐作痛。他面无表情地张开手，任由那些碎纸片如同雪花般，纷纷扬扬地飘落进肮脏的垃圾桶里。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些淹没在废纸堆里的、代表着他无疾而终的初恋的碎片，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离开了教室。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他沉重的脚步声在回响。冬日的冷风从窗户灌进来，吹在他脸上，冰冷刺骨。胸腔里那片苦涩的冰湖，似乎己经冻结成坚硬的寒冰。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有些距离，并非努力就能跨越；有些光芒，注定不会为自己而亮。他默默地、用力地将双手插进校服裤兜，指尖触碰到裤兜里层粗糙的布料，仿佛想抓住点什么，却只抓住了一片虚空和掌心那细微的、自残般的痛感。
涟漪扩散，误会滋生。少女的暗恋在流言中变得苦涩难言，而少年那份深埋心底、未曾绽放便己凋零的情愫，则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被亲手撕碎，埋葬在冰冷的垃圾桶深处。苦涩的滋味，在青春的河流里无声蔓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