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安顿好这几个惊魂未定的寨民，目送他们抱着灵纹布如同抱着救命稻草般踉跄离去，苏念才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肩膀的伤口火烧火燎地疼。
她几乎是半搀半扶着苍溟回到染坊内室。
点亮油灯，昏黄的光线下，苍溟的状况显得更加糟糕。
他手臂上那几个被蚀骨血蛊虫咬破的伤口，周围的青黑色己经扩散到拳头大小，皮肤下的血管呈现出不祥的紫黑色，隐隐有细小的黑气在伤口边缘蠕动。
他靠在榻上，闭着眼，呼吸沉重，额头上全是冷汗，显然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和妖力对抗蛊毒的消耗。
“需要解毒……”
苏念心急如焚，在屋内翻找着外婆留下的各种草药瓶罐，瓶瓶罐罐碰撞发出清脆却令人心焦的响声。她记得有几味药似乎能克制蛊毒……
“省点力气吧。”
苍溟闭着眼，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天罚印记在持续消耗你的精血元气，别为这点伤再耗费心神。”
“这点伤？”
苏念猛地回头，看着他手臂上那狰狞扩散的青黑，又急又气，“这叫‘这点伤’？那些虫子……”
“它们暂时要不了我的命。”
苍溟打断她，缓缓睁开眼，金色的竖瞳因虚弱而显得有些黯淡，却依旧深邃，“看看你自己的手臂。”
苏念一愣，下意识地卷起袖子。只见敷着冰鳞草药泥的金色雷纹，周围的皮肤竟隐隐透出一种不健康的灰败感。
而雷纹本身，虽然被冰鳞草压制着麻痹感，但其覆盖的范围，比起清晨时，竟悄然向外蔓延了一丝！冰鳞草那清凉的效果，也正在肉眼可见地减弱。
“七日之内……”
她喃喃自语，一股冰冷的绝望感攫住了心脏，比肩膀的伤口更疼，“苍溟，我们该去哪里找化解这天罚的办法？外婆当年……”
“东海龙宫。”
银龙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压抑的沉默。
苍溟猛地抬头，动作之大牵动了伤口，让他闷哼一声，但那双金瞳却瞬间爆发出锐利如实质的光芒，死死盯着银龙，厉声道：“不行！”
“为什么？！”
苏念几乎是脱口而出，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如果龙宫真的有办法……”
“那里是死路！”
苍溟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抗拒，“比黑巫教更危险！而且……”
他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仿佛触及了某个无法言说的禁忌深渊，最终只是疲惫地、无比坚决地摇头，“我绝不会回去。”
银龙小小的身体挺首，毫不退缩地与苍溟对视，龙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担忧，有坚持，甚至……有一丝恳求。
沉默在狭小的内室中蔓延，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最终，银龙像是耗尽了力气，翅膀耷拉下来，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至少……考虑一下，阿墨大人。为了她……也为了你自己。”
苍溟没有回应。
他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用沉默筑起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彻底关闭了这个话题。
夜，深沉如墨。
染坊内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更添凄清。
苏念躺在临时铺在染坊正厅角落的草席上，辗转反侧。
手臂上的雷纹如同无数根烧红的细针，持续不断地扎刺着她的神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抽痛和深入骨髓的麻痹感。隔壁内室，苍溟的呼吸声沉重而规律，显然在伤痛和疲惫中陷入了深眠。
银龙蜷缩在窗台上，银白的鳞片在透过窗棂的月光下流淌着水银般的光泽，小小的身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疼痛和巨大的压力像两块巨石压在胸口，让她无法安眠。
苏念轻轻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无声地穿过内室门口，来到染坊的正厅。
破碎的巨大染缸碎片依旧散落一地，在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她小心地绕过那些碎片，走到那台承载着无数记忆的古老织布机前。
外婆的手无数次抚过它光滑的木架，仿佛还残留着温度。
一股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攫住了她。
她想染布。仿佛只有沉浸在染料的色彩和布匹的纹理中，才能暂时忘却手臂的灼痛、忘却张天师爆裂的头颅、忘却那七日倒计时的死亡阴影。
或许是外婆血脉的指引，或许只是绝望中的一丝慰藉。
她点燃一盏小油灯，开始准备染料。靛蓝粉细腻如沙，生石灰块被她仔细捣碎，米酒散发出醇厚的香气……她按照记忆中外婆教导的步骤，一丝不苟地调制着染液，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很快，一缸深蓝色的染液在油灯下散发出静谧的光泽。
她取来一块素白厚实的棉坯布，小心地将它完全浸入染液之中，用木棍轻轻按压，确保每一寸布料都均匀地吸收着蓝色。
就在这时——
一滴殷红的血珠，毫无预兆地从她手臂的雷纹边缘渗出，挣脱了冰鳞草药泥的束缚，无声地滴落。
嗒。
血珠精准地坠入深蓝色的染液中心。
刹那间，异变陡生！
如同滚油中滴入了冷水，整缸原本平静的染液猛地剧烈沸腾起来。
大量的气泡疯狂涌出、破裂，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缸中的液体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深、变暗，最终化为一种近乎宇宙深空的、浓得化不开的墨蓝。
更令人惊异的是，在这深邃的墨蓝之上，无数道细密的、闪烁着微弱银芒的纹路如同活过来一般，自发地浮现、游走、交织。
它们不再是之前灵纹布上那种温顺的蛇形纹路，而是变得更加复杂、凌厉、充满一种古老而威严的气息——仿佛雷电撕裂苍穹留下的焦痕，又似在雷暴中傲然绽放的圣洁莲花，刚与柔，毁灭与生机，诡异地融合在一起！
“这是……？”
苏念惊愕地后退一步，手中的木棍掉落在地。
“雷纹布。”
苍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某种深沉的怀念，在寂静的厅堂中响起。
苏念蓦然回首。
只见苍溟不知何时己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内室的门边，月光勾勒出他苍白而挺拔的身影。
他缓步走近，步履还有些虚浮，目光却紧紧地锁定着染缸中那奇异变幻的液体。
“外婆……也染出过这样的布？”
苏念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苍溟走到染缸旁，低头凝视着那墨蓝底色上流淌的银雷纹路，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缸沿，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他的指尖也随之泛起一层微弱的、与雷纹同源的蓝光。
“只成功过一次。”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就在……上一次天罚即将降临的前夕。”
苏念的心猛地一跳。
她屏住呼吸，用两根木棍小心地将那块浸泡其中的布料捞起。
墨蓝色的布匹沉甸甸的，湿漉漉地滴着深色的水珠。
而当它完全离开染液，暴露在空气和月光下时，布面上那些银色的雷纹莲花仿佛被瞬间激活，流淌出更加清晰、更加灵动、也更加威严的光泽。
触手的感觉却异常柔软坚韧，蕴含着一种内敛的力量。
“它……有什么用？”
苏念的声音带着敬畏和期盼。
“抵御天劫之力。”
苍溟伸出未受伤的右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湿漉漉的布面。
滋啦！一道微小的电弧在他指尖和布匹间跳跃了一下。“蕴含着雷霆的毁灭与净化之能，或许能在天罚降临时，为你争得一丝喘息之机。”
他收回手，目光复杂地看着苏念，那金色竖瞳深处，是更深的忧虑，“但，福祸相依。它本身蕴含的天道雷罚气息，也可能像一盏明灯，招引来更猛烈、更精准的天罚轰击……这是一柄真正的双刃剑。”
苏念毫不犹豫地将这块还在滴着墨蓝染液的雷纹布，紧紧贴在了自己手臂那灼痛的金色雷纹之上！
嗡……
一股比冰鳞草强烈百倍、仿佛能渗透骨髓的清凉之意瞬间席卷而来。
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尖锐疼痛和麻痹感，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一种奇异的、被温和电流包裹的酥麻感，异常舒适。
“外婆当年……”苏念感受着手臂的舒缓，看向苍溟，眼中充满了探询，“她是怎么躲过……上一次天罚的？”
苍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沉默了许久，久到苏念以为他不会回答。月光在他苍白的侧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
最终，他抬起头，金色的竖瞳在黑暗中显得无比幽深，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吐出：
“她……没有躲过。”
这七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七把冰冷的重锤，狠狠砸在苏念的心上。
所有的猜测、所有的期盼瞬间冻结、碎裂，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更深的绝望从心底蔓延开来。
她终于明白了苍溟对东海龙宫那近乎恐惧的抗拒背后，藏着怎样一段刻骨铭心、痛彻心扉的往事。
外婆的结局，就是那龙宫无法化解的死结。
“睡吧。”
苍溟的声音带着一种透支后的沙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天快亮了。黑巫教的下一波……不会让我们等太久。”
他转身，准备拖着疲惫伤痛的身体回到内室的黑暗中。
就在他即将踏入阴影的瞬间，苏念却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拉住了他宽大袖袍的一角。
“留下。”
两个字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愣住了。
感受到苍溟瞬间僵硬的背影，她慌忙补充，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和……借口，“我……手臂很冷……天罚的寒气……”
苍溟的脚步顿住了。
他没有回头，但苏念能感觉到他身体那刹那的紧绷。
昏黄的油灯光晕下，他挺拔的背影仿佛一尊沉默的石像。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才极其缓慢地、无声地点了点头。
他走到苏念铺着草席的角落，没有坐下，只是倚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与她保持着一点距离，却又近在咫尺。
苏念靠坐在墙边，浓重的疲惫和伤口的疼痛终于压垮了她紧绷的神经。
意识模糊间，她的头不知不觉地滑落，轻轻地、试探地抵在了苍溟那没有受伤的、略显单薄的肩膀上。
一股清冽如雪后松林、却又带着一丝独特暖意的气息包裹了她。
半梦半醒间，她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金色海洋。
温暖，却又带着沉重的束缚感。
在这片意识之海的深处，一条通体漆黑、鳞片黯淡的小蛇，孤独而绝望地游弋着。
它的身上缠绕着无数条闪烁着符文的金色锁链，勒入皮肉，每一次挣扎都带来刺目的金光和无声的痛楚。苏念想靠近它，想触碰它，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而宏大的力量却如同无形的墙壁，将她狠狠推开！
“她终将如苏沅一样……抛弃你……”
一个沙哑、怨毒、仿佛由无数亡魂低语汇聚而成的声音，在这片金色的意识海洋中幽幽回荡，如同最恶毒的诅咒。
“契约新娘……不过是天道轮回中……短暂的过客……永恒的祭品……”
那条被锁链缠绕的小蛇听到了这诅咒，痛苦地蜷缩起身体，锁链哗啦啦地绷紧、摩擦，发出令人心碎的声音，仿佛灵魂被撕裂。
苏念在心中拼命呐喊，想告诉它“不会的”，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疯狂地挣扎，想冲破那道屏障，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小蛇在金色的囚笼和无尽的诅咒中沉沦……
就在这绝望的梦境边缘，在染坊角落里，那片未被清理的、巨大的染缸碎片所形成的浅浅水洼中——
倒映着苏念和苍溟相依而眠的身影。
水面之下，一只巨大、冰冷、充斥着无尽贪婪与恶意的血红色眼睛，悄无声息地睁开。
它的瞳孔深处，清晰地映照着苏念脖颈上那两个小小的咬痕，以及她手臂上被雷纹布覆盖、却依旧透出金芒的位置。
一个无声的、充满占有欲的狞笑，仿佛在粘稠的血色瞳孔中漾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