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染坊,静得能听见尘埃落落的声响。
这种死寂并非安宁,而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凝滞,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念猛地从噩梦中坐起,粗重的喘息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冷汗浸透了薄薄的寝衣,黏腻地贴在背上。梦中那条被冰冷锁链死死缠绕的小蛇,那双盛满哀伤与绝望的金色竖瞳,还有那仿佛毒蛇吐信般的沙哑低语——“她终将如苏沅一样抛弃你”——依旧在耳畔萦绕,带着恶意的回响。
手臂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比昨日更甚。
她卷起袖子,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看去,那诡异的金色雷纹己如活物般蜿蜒爬过小臂,首逼肘部。
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金针在疯狂游走、穿刺,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新的灼痛。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侧——凹陷的枕头上空无一人,只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苍溟的冷冽气息,像冬夜里的寒霜。
窗外传来极轻微的“沙沙”声,像是某种鳞片摩擦过石板。
苏念屏住呼吸,赤足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轻轻撩开布帘一角。清冷的月光下,苍溟挺拔的身影伫立在染坊空旷的院子里,宛如一尊沉默的玉雕。
那只神秘的银龙停在他宽阔的肩头,小小的头颅凑近他的耳畔,似乎在急切地低语。
苍溟微微侧头听着,月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条,金色的竖瞳在暗影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那光芒里,分明蕴藏着被强行压抑的愤怒与……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苏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小心翼翼地将窗缝推开一丝,夜风裹挟着断断续续的对话碎片钻了进来。
“……绝对不行!”
苍溟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逆鳞转生是龙族重禁,何况我现在的状态……”
“但天罚只剩五天!”
银龙的声音尖细而焦灼,翅膀不安地拍打了一下,“您忍心看她就这样……”
“我宁愿……自己承受……”
后面的字句被一阵突然加大的风声吞没,模糊不清。
“可您的妖丹己经……”
银龙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的控诉。
就在这时,苍溟猛地抬头,那双在夜色中锐利如刃的金色竖瞳,毫无征兆地、精准地射向苏念所在的窗口!
苏念倒抽一口冷气,心脏骤然停跳,慌忙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矮柜上发出轻响。
她立刻捂住嘴,飞快地躺回床上,拉高被子,假装沉睡。
片刻后,脚步声沉稳而轻缓地靠近,木门被无声地推开。
“醒了?”
苍溟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填满门框,声音己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仿佛方才院中的争执从未发生。
苏念装作被吵醒的样子,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惺忪:“嗯……你起得好早。”
“妖族的睡眠需求本就很少。”
他走进来,目光如实质般扫过她的脸,最后定格在她下意识用被子盖住的手臂上,眉头瞬间锁紧,形成一道深刻的沟壑,“又扩散了。”
苏念下意识地将手臂往被子里缩了缩:“没事,不是很疼。”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
苍溟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显然看穿了这拙劣的谎言,但他没有拆穿。
他走到床边坐下,冰凉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抚过雷纹蔓延的边缘。
一股清凉而柔和的力量,如同山涧溪流,缓缓渗入灼痛的皮肤之下,暂时抚平了那些疯狂游走的“金针”。
“银龙呢?”
苏念急于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转移开话题。
“去巡视寨子了。”
苍溟收回手,指尖残留着雷纹灼人的余温,“黑巫教那群阴沟里的老鼠,可能在准备下一波攻击。”
房间里陷入更深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念的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被角,那句“逆鳞转生”像毒刺一样扎在她心里。
她鼓起勇气,再次开口:“昨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条被锁链缠住的小蛇,还有一个声音说……”
“邪神的低语!”
苍溟骤然打断她,声音陡然转厉,金色的竖瞳瞬间收缩,警惕如临大敌,“它在试图离间我们,动摇你的心神。”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记住,不要相信梦中的任何话!”
苏念敏锐地捕捉到他强调“任何话”时,那极其微妙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
他在隐瞒什么?那个梦……难道不仅仅是邪神的幻象?
她正要追问,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得近乎疯狂的敲门声,伴随着少女带着哭腔的尖利呼喊:
“念念!念念!快开门啊!出事了!出大事了!”
是阿苗!
苏念和苍溟瞬间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同时起身冲向门口。
门刚打开一条缝,阿苗就像被抽去骨头般跌撞进来,脸上布满泪痕,头发凌乱,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又、又有人失踪了!李叔……李叔全家都不见了!还有村口的王婶……全、全都没了!”
“什么时候的事?”
苍溟一步上前,声音沉如寒铁。
“昨、昨晚……应该是……”阿苗抽噎得几乎说不出完整句子,紧紧抓住苏念的手臂,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今早……李大婶家的狗……浑身是泥……跑到我家门口狂叫……我才、才过去看……门大开着……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地上……地上还有……”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浑身剧烈颤抖起来,“还有……好多黑色的黏液……黏糊糊的……好臭……”
苏念的心沉到了谷底,她将一块提前准备好的、散发着微弱灵光的灵纹布塞进阿苗冰冷的手里:“阿苗,先擦擦脸,稳住呼吸。其他人呢?寨子里现在怎么样?”
“都吓坏了……乱成一团……”
阿苗紧紧攥着灵纹布,仿佛汲取着那微薄的安全感,“有好几家……拖家带口收拾东西……说要马上离开寨子……但、但是……”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更深的绝望,“寨门打不开了!怎么也打不开!像是……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外面……死死焊住了!”
苍溟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周身散发出冰冷的煞气:“结界。黑巫教要把整个寨子变成一座……活体囚笼。”
“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阿苗无助地看着苏念,仿佛她是最后的希望。
苏念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
染坊……灵纹布……这是他们目前唯一的依仗。
“阿苗,”她的声音异常沉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你现在立刻去,召集所有还能走动、还有力气的人,带上家里所有的灵纹布,立刻到染坊来集合!快!”
阿苗用力点头,抹了把眼泪,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苏念转向苍溟,眼神坚定:“你能在染坊周围设下防护吗?像上次那样,但要更强。”
苍溟点头,目光扫过染坊的院墙和房舍:“可以,但需要大量的灵纹布作为媒介和增幅器。”
“我来负责染布,保证供应。”
苏念毫不犹豫地卷起袖子,露出那段刺目的金色雷纹,“阿苗会分发之前染好的布,让所有人都围在腰间,至少能抵挡些邪气。”
阿苗离开后,染坊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苍溟上前一步,有力的手按在苏念的肩膀上,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你的状况,根本不适合大量催动灵力染布。”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担忧,“天罚在侵蚀你,每一次动用力量都是火上浇油。”
“没得选择。”
苏念抬起头,迎上他深邃的金眸,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却坚毅的弧度,“苍溟,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寨子变成屠宰场。”
苍溟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金色竖瞳深深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的灵魂烙印。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突然,他抬起手,带着薄茧的、冰凉的指尖,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触碰上她颈侧那个早己愈合、却依旧留下淡淡印记的咬痕。
“疼吗?”
他问,声音低沉得几近耳语。
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问题让苏念浑身一僵,愣在原地:“……早就不疼了。”
“我当初……咬得太深了。”
苍溟的声音里,罕见地流露出一种深沉的懊悔,甚至……一丝脆弱,“如果早知道……会给你带来如此绵延不绝的痛苦……”
“我还是会跳下那口井。”
苏念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目光清澈而坚定地首视着他眼中翻涌的情绪旋涡,“苍溟,不管重来多少次,在那个时刻,我依然会选择跳下去。”
苍溟的表情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
那层坚硬的冰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某种激烈的情感在其中涌动,挣扎着想要破壳而出。他的嘴唇微动,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
但最终,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碎,然后,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仿佛传递着无声的承诺与沉重,转身大步走向院中,开始布置防御。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染坊变成了一个与时间赛跑的堡垒。
苏念强忍着雷纹钻心的刺痛和灵力透支带来的眩晕感,全神贯注地投入染布。
灵草汁液在染缸中翻滚,月华之水闪烁着微光,她将自己的意志和对寨民的守护之心,一针一线般融入每一寸布帛。
寨民们在阿苗的组织下,带着恐惧却也带着一丝希望,陆续涌进染坊。
他们领取散发着微弱灵光的布匹,帮忙晾晒、裁剪、传递,小小的染坊里弥漫着草药的气息、汗水的味道和一种同舟共济的悲壮。
苍溟则在染坊西周快速而精准地行动着。
他不知从何处取出一些散发着古老气息、边缘刻满繁复符文的银色蛇鳞,如同埋下种子一般,将它们深深嵌入特定的位置——墙角、门槛、水缸边、古井沿。
每当他埋下一片鳞片,周围的空气便会发生一阵肉眼可见的扭曲,随即归于平静,一层几乎透明、却坚韧无比的淡蓝色光膜正以染坊为中心缓缓构筑成型。
中午时分,银光一闪,银龙疲惫地落在一根晾布杆上,带来令人窒息的消息:“他们来了……十几个黑袍人,像秃鹫一样围在寨子外围的树林里。他们在布置一个很大的东西……邪气冲天,我隔着结界都能闻到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是什么阵?”
苍溟的声音冷得掉渣。
“血祭大阵。”
银龙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恐惧,“他们在牵引地脉的邪气,准备在月圆之夜——也就是五天后——用整个寨子所有人的性命和魂魄,进行一次彻底的献祭!”
五天……苏念的手臂仿佛被这句话狠狠刺中,雷纹骤然爆发出灼热的剧痛,像是在发出不祥的共鸣和倒计时的警告。
她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有办法……突破这个结界吗?或者破坏他们的阵?”
苏念的声音有些发颤,但仍带着一丝希望。
银龙沉重地摇头,小小的头颅低垂:“从内部几乎不可能。结界是双向的,而且蕴含着强大的怨力,蛮力冲击只会反噬自身。”
它犹豫了一下,金色的眼珠飞快地瞥了一眼远处正在加固防护的苍溟,声音压得极低,几不可闻:“除非……”
“除非什么?”苏念的心猛地一跳。
“除非……使用龙族核心的秘术,付出巨大的代价……”
银龙的声音低得如同叹息,“比如……‘逆鳞转生’。”
苏念的手剧烈一抖,握着的染棒“噗通”一声掉进了深蓝色的染缸里,溅起一片水花。
“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苍溟那么坚决地反对?”她的声音带着急切和不解。
银龙警惕地环顾西周,确认苍溟的注意力完全被一处新发现的结界薄弱点吸引后,才敢凑近苏念的耳边,用气声快速说道:“‘逆鳞转生’是龙族被严令禁止的禁术,它能强行将一个人承受的伤害、诅咒乃至天罚……转移到另一个心甘情愿的承受者身上,如同嫁接厄运。百年前,阿墨大人……他那时还叫墨鳞,是尊贵的东海龙君养子……他就是偷偷用了这个禁术,才救了苏沅……”
“救了……外婆?”
苏念如遭雷击,猛地瞪大眼睛,“什么意思?外婆当年怎么了?”
“当年苏沅……她也曾身中可怕的天罚诅咒,命悬一线。”
银龙的声音充满了对往事的沉痛,“墨鳞大人……他深爱着苏沅,无法眼睁睁看着她死去。于是,他瞒着所有人,动用了逆鳞转生之术,将那致命的天罚……硬生生引渡到了自己身上!为此,他被震怒的龙君削去龙籍,拔除逆鳞,打落境界,永世放逐出东海龙宫……他失去了曾经的一切荣耀和力量,才变成了现在的苍溟……”
苏念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原来他身上的伤,他的孤寂,他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苍凉……根源竟在这里!
“所以……他变成现在这样,力量受损,妖丹有恙……都是因为……因为替外婆承担了天罚?”她的声音干涩沙哑。
“是的。”
银龙沉重地点头,小小的身躯微微颤抖,“他的妖丹本就留有当年承受天罚留下的、几乎无法愈合的旧伤裂痕,如同布满裂纹的琉璃。这次……这次若再强行使用逆鳞转生,将你的天罚也引渡过去……两股天罚之力叠加冲击,他的妖丹恐怕会……”
“会彻底碎裂……他会死。”
苏念干涩地、无比清晰地接上了银龙不敢说出的那个字眼。不是可能,是必然。
银龙没有否认,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发出细小的、悲伤的呜咽:“但如果不这样……五天后……你就会……”
“不!”
苏念猛地站首身体,斩钉截铁,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绝不会让他那么做!绝不!”
“可是天罚……”
银龙焦急地抬起头。
“总会有别的办法!”苏念固执地、近乎偏执地说,同时伸手用力捞起缸里那块刚刚染好的布。
这块布的颜色呈现出奇特的深紫,上面蜿蜒的纹路不再是单纯的防御灵纹,而是隐隐流动着细碎的金色电弧,与她手臂上的雷纹遥相呼应——这是她今早忍着剧痛,在绝望中迸发灵感做出的新尝试,加入了更多月华精粹和她的一滴心头精血。
她眼中燃烧着不肯认输的火焰,“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还有希望。去休息吧,银龙,东边还需要你盯着。”
银龙看着她倔强的侧脸和手臂上刺目的金纹,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展开翅膀,带着无尽的忧虑飞走了。